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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我明白自己是鑽入另一個家族的圈套了,我將在舜銓這件事上被大大地敲上一筆,這實在是始料不及的。我們這個家庭在歷史上出過不少工於心計、察見淵魚的人物,到我這輩,卻怎變得如此木訥呆傻、不諳世事!小家小戶出身的麗英姐弟,自有著小家小戶兄弟姐妹間的提攜與關照,有著小家小戶的精明與狡黠,這一點無論我或舜銓,都不是對手。就是從這個家門走出的,在政治上能翻雲覆雨、左右大清帝國命運的人物與舅爺們相對,怕也多會敗下陣來。我開始懷疑舜銓所留大批藏畫的真實下落……

  為了證實舜銓是否有將自己裝入綠罐的意向,我決定將罐子抱到小屋去。擺在他的窗臺上,讓他日日可見,不會沒有說法。我抱起罐子踏著積水,穿過荒涼冷落的小院,懷中的綠罐在細雨中似乎發出淒切沉悶的喘息。

  舜銓正在炕上坐著。見我手上的罐子,高興地說,噢,你把它拿來了。說著接過去,細細地抹拭。

  我想說骨灰的事,卻終張不開口。

  舜銓說,這個罐啊,從你拿回來那天。我就知道它不是尋常東西,故意冷落著它,為的是讓它悄默聲兒地、完好地保存下來,八百多年的歲月,如今該派用場了。我問他可派什麼用場,他笑而不答。我說那就賣了它,八百年的東西能值不少錢。他說,以錢而計便玷污了國寶,怎能俗到如此地步?此綠菊鐵足鳳罐產于宋建炎二年官窯,因泥胎配製特殊,罐底露胎部分呈赤鐵色,質硬似鋼,擊之發金屬音,其色與綠菊色相近,來自天然,與哥窯的豆綠和清代雍正禦廠仿燒的豆青又不同,綠中暗含水汽,流光溢彩,變化無窮,極為罕見,是宋瓷綠水釉中僅存精品。一窯百件,成者有二,一大一小,大曰龍罐,小曰鳳罐,官窯所制,大部分專為皇室。物以稀為貴,僅此兩件作為傳世,再不燒制。建炎三年,金兵南侵,高宗倉皇南逃,所遺甚多,綠菊鐵足龍鳳罐在所難免,由此落金人之手,流入北國。後因長期輾轉,下落不明,瓷史雖有記載,終未見龍鳳罐實物,作為研究南宋官窯的重要實物資料短缺,實為遺憾。不想啟祖父之墳,使鳳罐重見天日,這實為中國陶瓷界一大幸事。可惜,以後運動接連不斷,瓷罐雖在,總無機會獻出。今我來日無多,想必大限之日便是鳳罐曝光之時。他說已給有關文物部門寫了信,希望不日派人來家取罐。舜銓說1930年,中國有個叫朱鴻達的人,曾依據宋《咸淳臨安志》所指官窯地址搜集瓷片編印成書,於l937年出版了《修內司官窯圖解》一書,所集眾多瓷片中,獨缺鐵胎綠菊釉,今所獻綠菊鐵足風罐,當補此空白。

  我問鳳罐何以會到祖父之手。舜銓說他也講不清楚,祖父一死,再無人識貨,倉促間抄來做棺前祭物,也算是跟陶瓷界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祖父歿于辛亥革命前夕,那時整個大清王朝一片混亂。袁世凱放出風來,要將諸皇親驅進皇宮,關押在北五所的空房裡,斷絕一切聯繫,不共和便不放人。這樣一來,各王公近支紛紛逃避,醇王縮在府中再不上朝,肅王避往日本人占的旅順,恭王去了德國人占的青島,莊王住進了天津租界,大部分與清廷有瓜葛的人也躲進了東交民巷……有人勸祖母趕緊攜家人擇地躲避,祖母說,國公爺際在彌留,要死便死在自己家中,誰見有抬著病人逃難的?若死外面,即使葬於祖墳也尋不回自己家門了,何苦?再說,今日之勢,躲避豈能奏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依著咱們的心,當然盼著鐵打江山一輩輩傳下去,可目前要錢沒錢,要兵沒兵,連王爺都跑了,只一個小皇上在撐著,讓那孤兒寡母又向誰要主意去?只要京畿不起兵禍,太后、皇上不受傷害,大清江山能善始善終,共和就共和吧。l912年2月13日,皇帝的退位詔書在北京各家大報紙全文發表,老百姓歡天喜地地拱手相告:「改朝換代了,是共和的天下了!」在皇帝「必為列聖在天之靈暨皇族、宗支、王公、親貴等所共諒也」的哀告中,祖父逝去。北京東城家中,留守者僅祖母和稀裡糊塗的長子。江山已無,家亦難保,在一片忙亂中,祖父的喪事辦得十分草率,鳳罐莫名其妙葬入太陽宮墓地自然在所難免。

  我為舜銓對身外之物的灑脫而敬重而釋然。以他一生之經歷,所得與所失,豈可用八百年的罐子所能了斷?我想起骨灰存放的事,便有意把話往身後之事引。我問舜銓還記不記得看墳的老劉。他說怎會不記得,要活著今年該有一百零七歲,怕是早已作古了。「四清」時他的兒子劉建民來過,為那五畝地劃成分的問題他給劉建民寫過一個證明,說五畝地系我家墳地,劉家租種,按時交租,屬租佃性質。「文革」時劉建民又來,是來算剝削賬的,帶了一車農民造反隊戰友,一通兒摔砸掠搶之後。打斷了舜銓兩根肋骨。舜銓認為,他以一紙證明、兩根肋骨,給劉建民撐足了面子,總算沒負劉家百餘年看墳辛苦。可是劉家兒子以後再沒來看過他。這使他很難過。舜銓說太陽宮的墳地雖形、勢俱佳,終歸離城太近,祖宗不得安寧,況且風水氣脈不是長久不變的,天道盛衰,也非人力能定。後來所葬的黃花山,地廣人稀,遠離鬧市,背靠蜿蜒奔湧的瑞昌山脈,腳抵美麗富饒的淋河平原,雄渾壯麗,坦蕩開闊,是塊難得的風水寶地。天地間陰陽造化俱有本源,積得一分陰德才得一分享用。他在「文革」中能大難不死,我在西北黃河灘能轉危為安,皆倚祖宗蔭庇,與祖墳所選穴位也大有關連。他說自「文革」後再未去祖墳祭奠過,但祖墳的情景卻時刻縈繞在心,群山雄峻,曠野淒迷,老樹無言,草衰陽西……

  「金鳧幾經秋葉黃,暮鳥夕陽摧晚風……」

  我明白。舜銓印象中的祖墳景致,實則是宋朝無名氏名畫《秋山遊眺圖》的一部分。這個對藝術追求了一輩子的畫家,至今仍沒有走出中國國畫的意境,沒有掙脫傳統藝術觀念的束縛,對祖墳的虔誠與對中國文化之美的感動,作為情感體驗和藝術造詣而互為混淆,達到了迷狂的程度。果然,舜銓最終提出死後回到父母身邊的願望,並希望此事由我和他的女兒青青共同操辦完成。他說。青青還年輕,正在上學,然而作為這個家中的傳人,黃花山她不可不去……舜銓在說這些話時不像說他自己,而像在談論別人,語調緩緩,平靜坦然。他像窗外一枚即將辭枝的黃葉,離別之際向同伴們輕輕道別,在沉默的睇視中得到深切的理解,然後輕輕地飄落下去,心滿意足地化作塵埃……

  八

  我去醫院聯繫舜銓入院事宜,因考慮是自費,院方給予很大通融,就這亦需先預交押金八千元。醫院的人說,這種病到現在程度,本不應收住院,在護理方面力量牽扯太大,現在護士又奇缺,考慮病人是個德高望重的畫家,家屬又確有困難,收也就收了,但錢是需要大量準備的,八千元只是底金,另外還需三日結帳一次,按治療、護理情況交款。

  我一一點頭答應,咬著牙說,錢我們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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