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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姨祖母在我們家裡生活了近五十年。兒子們呼之為姨媽,孫輩們呼之為姨太太,這個姨非血緣之姨,而是對妾的俗稱,姨太太悲涼一生,至死也沒將這個「姨」字去掉。我詫異姨祖母棺木的劣質與陪葬的寒磣。老劉說,當年這副棺木剛出東直門二裡,沒到墳地就散了架,臨時找來草繩捆紮,才得以繼續前行。棺木未到墓園中途落地,為送葬之大忌,你父親為此在墳地唱戲三天,一來沖穢,二來慰藉亡靈。墳地唱戲,招搖太過,外人以為葬下了什麼大人物,未出一月,棺柩便被盜墓者掘出,骨錯屍移,一通兒翻檢,最終連個銅錢也沒找到。盜墓者從未見過如此簡陋的墓葬,氣惱之餘,暴屍荒野,揚長而去。後有野狗爭食,犬吠聲驚動老劉,才急急趕來,將已然腸肚掏空、骨肉不全的姨祖母草草埋葬了。祖母的棺木埋葬已近五十年,仍彈之有聲,堅硬無比;姨祖母所葬不過數年,棺木已然無形,碎若木片,這鮮明的差異使姨祖母在家族中的位置一目了然。

  我對姨祖母的命運憤憤不平。

  祖宗的骨殖分別裝入被稱為「火匣子」的木匣中,用大車拉往薊縣黃花山重新安葬。那裡將起一座大墳,祖宗們生矜跡於當世,死同宅乎一丘,也可謂共得其所了。

  黃花山墓地的排場雖不及太陽宮,但氣勢是太陽宮無法相比的。新墓從選址到立碑,諸事全由舜銓操辦,所以太陽宮哄搶財寶之時,舜銓正在黃花山掘墳坑,立石碑,修墓圈。去黃花山之前他囑咐我,要操心著父母親的遺骨,順序不要搞亂了,居中是父親,左側為嫡母瓜爾佳,右側為桐城張氏母親……

  祖宗們的骨殖被抬上車,向黃花山起運的時候,已是風定月明,清輝滿野,激戰後的祖塋棺碎碑殘,一片狼藉。月色中,北方燕山餘脈,勢如降龍,形似側壘,以此之象本當主三公九卿之貴,不知怎的卻跑了風水,使祖先遷移中安寧難保,遭此生吞活剝下場,連看墳老劉也搖頭歎息。

  大車緩緩離開墳地,老劉追趕了幾步,將懷裡的罐子遞給我說,雖不值錢總是祖先遺物,留個念想吧。我迷惘地看著這個綠罐,不知帶回它可派什麼用場。老劉說,這是從你祖父的棺頭取出的,裡面裝著祭奠時靈前供奉的各樣菜肴,出殯前,子孫們用竹筷一人一箸將菜夾進去,然後用油紙封好,隨棺一起埋入土中。讓老人慢慢享用。我接過罐子擱在車上,回身見老劉已沖著漸漸遠去的大車跪了下去,將頭碰在剛剛被翻騰過的土地上。老劉是我們家第三代看墳人,他的祖父與我們的祖父有著不錯的交情,我們家在購入墳地時多購五畝,作為產業贈送劉家,以為看墳酬勞。百餘年來,劉家為金家祖塋兢兢業業,添土、排水、修牆,竭盡勤勉,無一絲懈怠。我知道,隨著祖宗們的離去,與劉家多年保持的關係亦將隨之消失,秋天,老劉不會再帶著兒子來給我們送老倭瓜和大白菜;春天,舜銓也不會再帶著我溜溜達達地來鄉間為父母掃墓,喝老劉兒媳婦煮的黏黏糊糊的麥仁兒粥。

  六

  窗外,黑夜長雨森森;屋內,舜銓安然酣睡。

  熬好的藥終是沒喝,已經涼透,看他熟睡的模樣,我不忍心叫醒他,對癌症病人來說,睡覺比吃藥更珍貴。我回來後立即建議,將舜銓送進醫院治療。麗英說他哪裡肯,逢有汽車從門口過他都是一臉驚恐,以為要拉他去醫院,那像小孩子怕離家一樣的情景讓人看了心酸,不好再強求。我說人命關天之事,怎可都依得垂危病人!麗英似有難言之隱,許久才說,姑爸爸不知,舜銓這病一針藥就是上千,那點兒死錢,眼見著已經光了。我言七兄何以落魄至此,他的那些畫呢?當初舜七爺的名聲可是無人不曉啊!麗英說那些畫「文革」被抄被燒,所剩無幾,加之日常所用,多由此出,他又沒進過國家單位,連退休金、醫療費也沒有,每月只靠她織襪廠的退休金度日……我痛責自己的粗心,一直以為舜銓以賣畫為生會過得很不錯,而今書畫界不是出了很多大款嗎?以舜銓之功底,絕不會養不活自己。但我忽略了舜銓嚴格的畫風,忽略了他擅長的是一絲不苟的工筆花鳥,在當今,時間以金錢計算,在一切都變得很匆忙的時候,誰會有心細賞他筆下的那鷦鷯的細羽、那海棠的嫩蕊……看著鬢間已出現數縷銀絲的麗英,我覺得有些對不起她。我向來覺得她與她的娘家人過於凡俗,過於實際,與飄逸儒雅的舜銓不是一個檔次,豈不知儒雅到了老病交加時,可以依賴的便不是飄逸而是實際了。

  我踱到門前,傾聽外面淒切的雨,簷水滴在石階上,雜亂無章,恰如我紛亂的思緒。漫漫長夜,守候沉屙在身的親人,是人生必經的歷程,是一種苦澀的幸福,也是一種無奈。爐上的壺蓋發出噗噗的聲音,壺嘴也泛出嗚嗚的聲響,恍惚間,又加入了某種和聲,隱約聽去,其聲嚶嚶,其情切切,似子歸夜啼荒山,如孤鴻哀唳沙灘,時急時徐,時隱時現,嗚咽不絕,漸微漸杳……我打開房門叫麗英來聽,卻見花廳燈光已熄,想是人已睡去,沉寂的院落中,塞滿了如同呼喚人名的秋雨,砭人的風令人從心底發顫。轉身進屋,猛聽得炕上有兩個生命的呼吸,我駭得屏住氣息凝視著沉睡不醒的舜銓,火光映照下,那臉已分明變了形象,變得遙遠又陌生。這一切告訴我,園中的小堆房不只籠罩著一個人的夢——那位不堪孤寂、憂鬱、疾病折磨而自己割斷血管的姨祖母,就是以同樣的姿勢躺在舜銓的位置,帶著對人世的無限憂憤與絕望,恨恨離去的。

  這個家中,我惟一見過的祖輩就是姨祖母了。聽說這位姨祖母年輕時有著驚人的美麗容貌。父親從日本回來時帶了一架德國照相機,給家中每個人都照了相。惟獨「忘」了姨祖母,致使這個家包括祖母的叭兒狗在內,每人都有照片留下,姨祖母卻一張也沒有。只是全家為祖母出殯,在靈前照的一張全體相中,我才在後排的角落裡尋到了這位江南婦人。彼時姨祖母雖已人過中年,又是縞衣索裳,卻依然風姿綽約,引人注目。親族中女眷甚多,俊美者亦不在少數,但北地胭脂終歸不勝南朝金粉,與姨祖母相比,都缺少韶秀清麗之氣。

  姨祖母被祖父由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買回來時二十有六,而祖父已是鬚髮皤然、步履蹣跚的老翁了。美麗的姨祖母被祖父用一乘青布小轎由妓院抬來,以漢人的裝束在家中出現時,竟令全家上下幾十口人都驚呆了。下人們說,祖母的叭兒狗見到姨祖母非但不咬,反而從祖母腿上跳下來直立在姨祖母對面向她拜拜,可見狗也喜歡漂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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