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一〇四


  扶舜銓重新躺好,我將火上的藥鍋端下,把藥湯潷了,倒在碗裡晾著。棕色的藥汁在昏暗的燈下顯得分外濃釅,我心頭不禁冒出「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的詩句。白樂天以酒待客,我以藥侍兄,情景毫無關聯,氣氛也迥然相異;彼時天將欲雪,此時苦雨綿綿;彼時朋友相聚,此時骨肉將離。傷感之情隨著淅瀝的雨聲愈積愈難耐……只是讓人想哭。

  拆卸隔扇的聲響由花廳傳來,呼呼斧鑿,如敲擊在心。我看舜銓,那張臉雖憔悴,卻是出奇地靜。從那平靜中,我悄悄地感覺到了沉重,感覺到了秋的肅殺與生的苦累。

  為了便於住人,舜銓身後的窗紙被重新糊過,細膩的紙張散發出樟木箱子的味道,憑氣味我斷定,這是家中那批保存多年的宮中御用宣紙。這批紙因無字,「文革」中才倖免於難。雖經年曆月,除顏色微微有些泛黃外,質量依然柔韌無比。聽舜銓說過。因為是御用宣紙,製造便更為講究,從選料到洗料、切料、打漿、抄紙、烤貼,前後經數百道工序,製成需一年時間。這批宣紙採用的是天然日光漂白,不用強酸強鹼,所以纖維損傷少,強度極高,作為「舊紙」存放,涸墨性能更佳,用來潑墨作畫,層次豐富,皴、擦、烘、染都能顯出理想效果。

  父親和舜銓都是書畫界名人,對這些紙甚為珍視,之所以沒有動用,據說與宣統三年宮中紙案有關。傳聞當時皇太后隆裕的總管太監張蘭德,夥同顏料庫太監,私自將八萬五千張上好御用宣紙偷偷調包,拿出宮去換錢。為此隆裕大為惱火,傳散差,給張蘭德一頓好打,並下令嚴查此案,一時宮內宮外人心惶惶。這些紙是否與此事有瓜葛,難以講清,為避嫌疑,遂予封存,並且一封就是若干春秋。

  不想昔日存留之紙,今日卻被舜銓之妻麗英派上了用場——糊窗戶。本是傳自大內,該大展風采的精品卻抹上稀麵糊,粘貼在窗櫺之上,做遮風擋雨之用。紙命如斯,令人感歎。

  為照顧方便,我在小屋內另支一折疊鋼絲小床,與炕沿成直角放置,二者之間隔一舊式太師椅。直背的椅子很硬,坐上去並不舒服,且一條腿已經折斷,隨時有塌散之勢。我坐在椅子上調整了一下姿勢,椅子立即吱吱作響,發出脆裂的呻吟。舜銓說到那邊拿個墊子吧,我說不用。我說記得這把椅子是有過棉墊子的,還罩著藍布罩兒。舜銓說我沒記錯,不過那罩兒不是藍布的,夏秋為棉龍緞,冬春為黑狼皮,內中所實亦非棉。而是南海鶴絨。我問南海鶴絨是什麼,他說大概就是鵝絨吧,又說祖母就是坐在這把椅子上逝去的。祖母無疾坐逝的事我知道,已被人們頌為傳奇多次講述,但我一直搞不清楚祖母是帶著怎樣的心情和情緒,毫不拖泥帶水地離開這個世界的。這位出身顯貴、性格剛愎的蒙古族祖母,做事向來果斷清晰,自尊自信中透著暴戾與威棱,所以連她的死也這般幹脆利落,與眾不同。

  1915年12月21日,袁世凱稱帝的第九日,祖母坐在這把椅子上抽水煙,看照片。照片是她的兩個兒子由日本寄來的。祖母有四子,我的父親排行第四,屆時正與他的三哥在日本求學。三伯父在早稻田大學攻讀法律。我父親在慶應義塾大學學經濟,都是名牌大學名牌專業,這也是祖母高瞻遠矚的有意安排。自1902年至今天,近百年間,日本這兩所大學每年都有一場轟動東京的足球賽,謂之「早慶」之戰,比賽時雙方興師動眾,校舍皆空,舉校助威。金家的三爺、四爺為各自球隊出力,雖是親兄弟亦水火不相容,一有結果,立即將戰況報知北京的母親,博老太太一樂。

  每有照片到來,祖母都仔細觀看,在那站成一排的人群裡尋找兒子。照片中,兒子頭頂的辮子已不見蹤影,儒雅萬分的長袍馬褂也換作了陌生的球衣,腳上穿著白鞋,長筒花襪子扯得老高,最使她不解的是人人都穿著短褲。精胳膊露腿兒的還扯著一面小得不能再小的三角旗子。那旗子看質地比大清的龍旗差遠了,那麼多人卻還為它去爭,足見是件很新派兒的事情。

  老祖母對一切新派兒的事情都感興趣,但她對袁世凱的「立憲政體」、「新官制」、「巡警部」等一律持反對態度。清朝被推翻,袁世凱複又稱帝。老祖母對他更是深惡痛絕,到了恨之入骨的程度。

  12月21日這天。灶上做飯的廚子向祖母討詢明日冬至的飯食內容,祖母說,這還用問嗎?歷年都是一樣的,白肉、青韭羊肉煮餑餑、鴨湯白菜火鍋。祖母說,明天是冬至,以往宮中是要大祭的,有皇上時,趕下晚兒坤甯宮的煮白肉就分下來了,現在大清帝國雖變中華帝國了,白肉咱們還是要吃的。祖母說的白肉,是宮中每年祭典所用之物。祭祀時皇帝站在坤甯宮中央,太監們抬進活豬,將白酒灌進豬耳,豬便搖頭晃腦,這樣表示祖宗神靈已經「領牲」,然後將活豬放下鍋去,煮熟,這便是宮中的白肉了。煮熟的白肉被切成塊,分送親族權貴,以紀念祖先艱苦征戰的生活。故宮坤甯宮煮肉的大鍋至今尚在,每為參觀者不解,覺得皇宮正殿安大鍋有點兒不倫不類,若說它是祭祀所用,便一切了然了。

  煮白肉我兒時亦常吃,佐以多種作料,煮燜半宿,切為薄片蘸醬油吃,那肉晶瑩透明,肥瘦相間,醇香無比。這種吃法大概是滿族人特有的。

  在廚子與祖母商定好第二天的吃食,退到門邊正待轉身時,我的大爺進來了。大爺手裡捧著一個白紙卷,興沖沖的。大爺趨身走到祖母跟前,祖母正微笑著把我父親和三伯父的照片往桌上擱,大爺說,兒子今天也有件讓母親高興的事兒。說著將紙卷遞過去。祖母展開紙卷,原來是袁世凱頒發的「文虎勳章」表彰狀。祖母見狀,便有些變色,大爺沒有注意到這點,仍滔滔不絕地講述袁世凱授勳時的盛況。祖母對著表彰狀視之良久,用手點了點上面的印,要說什麼均未道出,就閉上了眼睛。

  祖母歸天的消息傳到後頭時,廚子還沒走到廚房,他不相信剛才還吩咐做煮白肉的硬硬朗朗的當家老太太會一霎時就歿了。他趕忙朝前跑,到前庭見老太太氣息已絕,眾人正呼天搶地地亂作一團,惟獨大爺還舉著那張紙站在一邊發愣。父親的嫡妻瓜爾佳氏勸大爺趕緊把紙收起來,主持大夥兒辦事,大爺仍木木地站在那裡。

  事後家裡人說,祖母之死是氣憋的,長子為袁世凱謀事已為不肖,又弄出個什麼「文虎勳章」來,氣也把老太太氣死了。所以大爺一生沒有一男半女,成為絕戶也是報應。

  祖母的葬儀在外觀上看很儉樸,這也是她的精明之處。而祖母棺內隨葬物之豐,是外人所不知的:除祖母平時所愛之物外,宮中賞賜鑄有「福」、「壽」字的金鑲銀小錁子放了四十九個,還有玉雕的佛像、瑪瑙的念珠、青金石的佛塔,而那件價值萬金、壓金銀絲的誥命夫人朝服自然也得穿去。難怪安定門的杠夫們抬起那口外表無任何特殊裝飾的棺材時說,老太太怎這麼沉?

  解放後,北京要擴建,東直門外的祖墳屬遷移範圍,我曾與一些親戚們去太陽宮遷墳,親眼見到了祖母這些豐厚陪葬。祖宗墳內起出的物件,凡參與遷墳的子孫們就地瓜分。我曾幼稚地動員大家捐獻國家,但沒人理睬我。我微弱的聲音回蕩在青暗的石碑與古老的墓穴之間,在凝重與蒼舊中顯得漂浮不定、蒼白無力。

  祖宗的財寶,在被刨出的瞬間便宣告了丟失;祖宗的骨殖,卻是一塊不少地晾在千硬的風中。

  那時看墳的老劉還在,他拉了拉我的衣裳說,小格格您別說啦,沒人聽,趕快抓緊著給自己劃拉點兒東西吧,待會兒就什麼全沒了。老劉跟我說話的時候懷裡抱著個瓷罐,罐子綠色的彩釉在昏黃的日光下有些怪誕,有些虛幻。我說這是什麼,老劉說罐子。我說我看怎麼不像,老劉說它就是個罐子。

  當時西北風正緊,我們說話的這會兒工夫太陽很快被沙塵遮蓋。天空愁雲慘淡,狂風激揚戾怒,我看見弟兄叔侄的眼睛已經發紅、發直,彼此間誰也不認識誰了,露出毫不掩飾的憎惡,甚至謾駡與廝扭。細細推敲,殺氣騰騰的人眾都是有血緣關係、未出五服的至親,血型大部分為「O」,寬額細眼是他們共同的特徵。這些寬額細眼的人們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祖宗的石碑前扭作一團,互不相讓……

  我在祖父厚重的墓石上坐下,身邊擺放著他結實粗壯的骨殖。那顆頭骨,具有同樣寬闊的前額,眼不再細長,變作一雙深邃冷峻的空洞,在悲愴的風塵裡無言地注視著他亢奮的子孫。我沒見過祖父,但此時此刻,卻與他有了一種跨越時空的感應,這種靠血緣而不靠語言的交流,是一種心的溝通,他把他的感受準確無誤地傳達給了我。

  我沉沉地歎了一口氣。

  與我的身份、年齡極不相符地歎了一口氣。

  祖父身後的一個小土墳也被掘開了,沒有石券,薄薄的棺板也朽爛不堪,細小微黃的骨殖零亂地揚撤在墓坑中,不見陪葬,只有一支殘破的骨簪,壓在被屍肉血水浸泡過的爛糟糟的紡織品殘片下,羞怯怯地似要向人訴說什麼。我問老劉這是誰的墳,老劉說是姨太太的。姨太太即是姨祖母了,是祖父的小妾,來自蘇州的一個江南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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