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一〇三


  一席話,將舜鋙說得尷尬至極又無言以對,他猛地站起來,帶著軍人的風度,脊背也訓練有素地挺著,棱角分明的臉上帶著難以克制的不快。我不懷疑,時光若倒退幾十年,他會大喊一聲:來人,給我拉出去斃了!這樣的事他不是沒幹過。

  此時此刻,我對舜銓簡直是敬佩極了,這才是中國真正的儒!大儒!

  但是,舜鋙並沒有說出什麼激烈的話語,他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看茶。

  在老北京的規矩中,主人說「看茶」,內涵就是「送客」的意思,明白的客人便知道「該告辭了」。偏偏這時麗英出來打圓場,讓舜鋙不要生氣,說舜銓在「文革」中因大哥也是受了不少苦,整日遊鬥,還被剃了頭,他心裡有委屈,希望大哥能理解,現在侄女還小,將來難免還有仰仗大哥、大嫂的時候……舜銓打住麗英的話頭,回身對我說,咱們走吧。我說,走吧。就站起身,緊緊地跟在舜銓後面,毫不猶豫地朝外走去。久別弟兄的相見,竟是這樣簡單、短暫。

  我們走出門的時候,舜鋙低低地叫了一聲「老七——」那聲音已分明有了緩和。

  舜銓止住腳步,卻並不回頭。

  舜鋙說,我現在是代別人求你。舜銓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緩緩地轉過身來,見舜鋙手裡捧著那個大紅雙耳瓶,正定定地立在那裡。

  舜銓一愣,緊接著跌跌撞撞向那瓶子奔去,那失態的急切,為我所少見。舜銓從舜鋙手裡接過瓶子,顫抖著,撫摸著,長久地凝視著,兩行清冷的老淚潸然而下。

  我明白,這就是那個很有名的均瓷雙耳瓶了,本來在柳四咪手中,如今又完璧歸趙,只是不見「還君明珠雙淚垂」的柳四咪。瓶口用黃蠟封著,沉甸甸的有些分量。舜鋙說,四咪托我把這個瓶子和她帶給你,她朝思暮想的就是回到花廳的書案前,看你畫畫,聽你吹簫,如今是如願以償了。當舜銓得知瓶子裡裝的是因不堪思鄉之苦而去世的柳四昧的骨灰時,他緊緊地將瓶子抱在懷裡。

  我被家族中這個陳舊的愛情故事深深打動,從心底為這對情人唱道:

  ……空對著影珊珊,月映琅殲。慘淒淒樹咽秋蟬,冷颼颼落葉聲殘,淚眼孜孜相看。離愁兩地今日接幽歡。

  四

  返回西北不久,我接到了青青的信,說那個楠木匣子被她舅舅們撬開了,並沒發現任何珍寶,也未見任何遺囑性的文字,只有十三個油紙包,裡麵包了十三撮頭髮,上面分別寫著舜錦、舜鋙、舜鎛、舜鋂、舜鈺、舜銓什麼的,那些頭髮都是細細的胎髮,用紅絲線紮捆著……正如她所分析,匣子裡的頭髮惟獨缺少舜銘姑爸爸的,因為姑爸爸那個時候還沒出生。她的舅舅們對匣子裡的頭髮十分不解,說這個家從上到下,幾代人都有精神病。青青說,她父親的健康狀況大不如前,每日除了吹簫就是畫畫,底氣不足,簫已吹得連不成曲,依舊吹;眼神不濟,畫也多成一片塗鴉,依舊畫,任誰勸也不行。城建部門幾次催促搬家,朝陽門外新建的小區已為他安置了四室兩廳,他卻死活不搬,說除非咽氣,才能離開這座小院。政府部門鑒於舜鋙大爺的關係,也不好貿然採取措施,就這麼拖著。

  果然,沒過多久,我便被一紙電報叫回北京——舜銓病重。

  五

  夜深沉。

  爐中的火已經乏力,將殘的煤顯出了通體透明的紅,映得沙鍋也變得溫馨可愛,使溢滿空間的苦澀花香平添了幾許暖暖的人情。

  紙窗外,雨聲浙瀝,晚秋的寒意趁著夜色悄然襲來,直抵人的胸臆。我往爐裡夾了一塊煤,斜倚在窗前西炕上的舜銓輕輕地咳了幾聲,那咳帶著明顯的克制與壓抑,聽了讓人揪心。我問他要不要喝水,他說不。我走過去為他蓋被,他問我那篇《景福閣的月》寫得怎麼樣了。我說已寫好,交給《中華散文》編輯部了。他說頤和園的景福閣早先叫曇華閣,光緒年間重建才改成現在這個樣子,為賞月聽雨之地,名之所來,取自(詩經)「壽考維祺,以介景福」一句,景福者,大福也。舜銓說,書還是要多讀的,要博學詳視,遍采廣詢,不可單純鑽文學,做單一的作家難免失之於浮,要做學者,這樣才能除去迷惘與迂腐,增添篤實與深思,成為通博的大儒,那文學之業自然是水到渠成了。我笑了,說,七哥設定的目標,不說今生。怕是來生我也達不到了。他說,不難,銖積寸累,受之以虛,得之以勤,沒有不可達之境……未說完,又咳嗽,臉憋得發青。我輕輕為他捶背,透過薄絨衣,觸及他的肋骨,骨的尖利引起我一陣心酸——

  如此人物,不知當今世間尚存幾人?

  舜銓的病已被診斷為肺癌晚期,醫生說,再拖也拖不過一個月……消耗性的疾病把他弄得很苦,也把大家搞得很累,不分日夜地照看護理,東西南北地奔走找藥。誰也都不忍放棄這最終的努力,誰都明白已經無力回天。我由大西北匆匆趕到北京,說是照料病人,實則是來送終,為手足中惟一尚存的七兄送終,儘管為同父異母之兄妹,也是骨肉相關,血脈相連,內心淒苦自是難言。舜銓一去,家庭中舜字輩將僅存我一人,再無人督我攻讀經史,一切當好自為之……

  十幾平方米的小屋堆滿了雜物,這些物件自老五的兒子金瑞搬出小屋後再無人動過,塵網蛛封,破舊不堪,難尋出一絲亮色。三合土的地面,磚砌的土炕,在現代化城市的北京已屬鳳毛麟角,而在東城,這座古舊廢園的一隅,卻奇跡般地存在著。

  這座我家高祖所蓋的小屋,原來是為府中辟邪而用,卻不想住了幾代十幾口人。辛亥革命後,小屋曾經一度空落,改做堆房,不用之物一併塞入。後來姨祖母自戕屋中,老二舜鎛吊頸於屋外,便更無人涉足。日久天長,窗殘紙破,門戶歪斜,鼠亦來,蟲亦來,譎詭幻怪,飛鳥驚蛇,實在讓人有諱莫如深之感。以後又有舅姨太太和母親等人輪番居住其中,方使小屋才有今日之景象。近日為城建所計,又拆遷在即,動員搬家,讓搬入朝陽門外金台路小區四室兩廳「三氣」齊備的現代化公寓,說是那邊有鋁合金窗,全封閉陽臺。青青的舅舅們說,新屋較這四面透風的危舊花廳和小土屋一下進步百年,搬家對金家人來說實在是一步跨入社會主義現代化的大好事。

  在七嫂麗英與侄女青青的熱切企盼中,舜銓卻說出要老死舊宅,死活不搬的話來。舜銓的脾氣無人拗得過,搬遷計劃暫時擱淺,因為誰都知道他將不久于人世。麗英的兩個兄弟早已看中花廳的楠木雕花隔扇,並已與某涉外工藝商店談妥,以不低的價格售出。正是為拆隔扇,將病中的舜銓移居西北角小屋,以便靜養。房將不存,要隔扇何用?雖然是祖宗留下的東西,但祖宗所留數不勝數,至今所存又有幾何?何苦為隔扇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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