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九四


  我身上常常出現的糨子嘎巴兒和那不甚好聞的氣息引起了母親的注意。一天,我和母親在老七舜銓房裡,母親摸著我那被糨糊粘得發亮的袖口說,又跟你阿瑪去裱畫了嗎?我說,是的。母親問,都裱了些什麼畫呀?是不是老七畫的那些啊?老七舜銓正在紙上畫鴨子,他一邊畫一邊說,我是不會把我的畫拿出去讓我阿瑪糟蹋的,您看看丫丫身上的糨子,您聞聞這股餿臭的糨子味兒,料不是什麼上檔次的裱畫鋪。母親問。你上回說的那個叫六兒的,他們家哥兒幾個呀?我說,哥兒一個。母親說,哥兒一個怎麼會叫六兒呢?我說,因為他像咱們家的老六,他腦袋上也長了角。舜銓突然停了畫,驚奇地看著我,一臉嚴肅。母親問,那個六兒在哪兒住哇?我牢記著父親的囑咐,臉不變色心不跳地朗聲答道:橋兒胡同。我特別注意了「橋」的發音。讓它儘量與「雀」遠離。母親說,是雀兒胡同啊,那是在南城了。我慌忙辯道,您搞錯了,是橋兒不是雀兒。母親笑了笑說,上回你阿瑪不是說六兒在東單嗎,怎麼又到了雀兒胡同呢?我急赤白臉地爭辯道,是橋兒,不是雀兒!

  我們家人都說老七傻,其實我比老七還傻。老七在旁邊都聽出破綻來了,直沖我瞪眼,我卻還沒心沒肺地嚷嚷什麼橋兒、雀兒。母親不耐煩地揮揮手說,算了,你別跟我爭了,我早看出來了,你是一隻養不出來的白眼兒狼,我是白疼你了。我說,我怎麼是白眼兒狼了?怎麼是白眼兒狼了?

  母親歎了口氣,神情黯淡,歪過臉再不理我。我還要跟母親理論「白眼兒狼」的問題,老七從後頭把我攔腰抱起,三步兩步出了屋。我在老七身上踢打哭鬧,讓他把我送回母親身邊去。老七舜銓不聽,我就往他的袍子上抹了一把又一把的鼻涕,唾了一口又一口的唾沫,直到他把我夾到後園亭子裡,狠狠地撂在石頭地上。

  老七點著我的鼻子說,你胡說了些什麼!我說,我怎胡說了?我什麼也沒說。老七說,你個缺心眼子的二百五,你還嫌這個家裡不亂嗎?!老七說「家裡亂」是有原因的。不久前,他的「媳婦」柳四咪剛跟著我們家的老大金舜鋙跑了,他心裡煩,氣兒不順。我說,你媳婦兒跟著老大跑了,你去找老大呀,挾持我幹什麼?老七聽了我這話氣得臉也白了,嘴唇直哆嗦,反不上一句話來。我看老七沒了詞,越發來勁了,說,連自個兒媳婦兒都看不住,還有臉說我呢。老七想了一會兒,終於伸出手來,啪地抽了我一個嘴巴子。

  真挨了打我反倒不哭了,我學著六兒的樣子,顯出一副無恥與無賴相,也像六兒那樣一字一頓地說:我、操、你、媽!

  老七愣了,他像不認識我一樣地看了我半天,結結巴巴地說:你說……說……什麼……我母親她……怎麼你了?

  我很得意,我覺得六兒真是一個偉大的人物,他創造的這句箴言可以降服我們家任何一個老幾,我的那些蝦米皮炸醬麵可真是沒有白吃。

  我把發呆賣傻的老七扔在園子裡,自己晃晃悠悠轉到西院廚房來。廚房裡,大籠屜冒著熱氣,那裡面傳出了肉包子的香味。老王正在熬紅小豆粥,豆還沒爛,他正坐在小凳上剝核桃仁。我在核桃仁碗前蹲下來,老王把碗端開了。

  我說,剛才老七打我了。

  老王沒言語,也沒有表情。

  我說,老七打了我一個嘴巴。

  老王將一顆碩大而美麗的核桃仁丟進碗裡。

  我說,這事兒我跟老七沒完。他說我給家裡添亂……

  老王說,小格格您到前頭玩兒去吧,您也甭給我這兒添亂了。

  我說,老王你客氣什麼?咱倆誰跟誰呀!

  老王說,不是客氣,是怕太太們怪罪。不管怎麼著,老王也是下人,是伺候人的人,你們的事兒跟我沒關係。

  我說,老王你今天怎麼變得這麼生分?咱們倆平時的關係可是不錯!

  老王一邊把我往外推一邊說,誰敢跟您不錯呀!您是《捉放曹》裡的曹操,我是裡頭的陳宮,我不跟著您跑啦,我改轍啦!

  我傻乎乎地問,我是曹操,那誰是呂伯奢,我把誰殺啦?

  老王說,你把你阿瑪殺啦!

  我說,我阿瑪跟老三上琉璃廠看古玩去了,他活得好好兒的。

  老王說,今兒晚上他就好好兒不成了,你等著吧,有場好鬧呢!

  我說老王是替古人操心,說完瞅個空當兒,抓了一把核桃仁,撒腿就跑。

  老王追出廚房跳著腳地嚷嚷,我大半天的工夫,讓你一把抓沒了!

  那天,我一個人在院裡進進出出,卻沒一個人理我,使我感到自己不是只好鳥。後來實在沒事幹,我就跑到老姐夫的院裡去陪老姐夫喝酒了。

  晚上,並沒有老王說的「好鬧」,父親從琉璃廠買回來一個會鬧鬼的洋鐘,一到點,兩個小鬼輪番出來打鼓,擠眉弄眼的,還會扭屁股。父親說這是從宮裡流散出來的物件,因為鐘背後有英吉利敬獻孝和睿皇太后的字樣,推算起來該是道光時候的東西。母親似乎也很高興,讓那倆鬼打了一遍又一遍鼓,還說其中的一個長得像廚子老王。

  我沒心思看鬼打鼓,我為肚子裡的三個包子兩碗粥一盤白肉而折騰,愁眉苦臉地彎在炕桌邊上,沒完沒了地哼哼。劉媽說,這孩子今兒是吃撐著了,讓老王給她沏碗起子水喝吧。母親說行,又說以後我吃飯不能跟著大人們在一起混,得給我單撥出來,否則沒數,說我像這樣的撐著已經不是第一回了。劉媽一邊攪著起子水一邊說,要光是包子和肉也用不著喝這個,要緊的是她肚子裡還有半肚子酒呢,下午在五姑爺那兒喝了個肚兒圓,不是我進去看見,她還喝呢!母親說,這個占泰,真是的,怎的給個小孩子灌酒?我得說說他了。母親說著,捏住我的鼻子,劉媽將那碗起子水毫不含糊地全灌進了我的肚子裡,她們倆配合得默契而熟練,已經成了一套完整程式,這說明她們對我進行這樣的摧殘絕不是一次了。灌進我肚裡的「起子」,其實就是蘇打,發麵用的,她們讓我肚子裡的包子們像面一樣地起泡發酵,這招兒真是絕得不能再絕了。

  喝了那又苦又澀的起子水,我回去睡了。

  五

  我照舊跟著父親去橋兒胡同,照舊吃那炸醬麵,照舊吃那廉價的糖豆兒、大酸棗。不同的是,六兒不打袼褙了,他拿起了針線。這麼一來,院裡樹底下再沒了他的蹤影,他老在東屋的案子前為一堆堆布而忙碌,當然,那些布較他打袼褙的布有了很大進步。謝娘跟他一塊兒幹,謝娘是他的師傅,也是他的幫手。

  他還是不理我,臉上對我的厭惡依然如故。

  我對他當然也沒有什麼好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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