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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到謝家去的次數多了,慢慢地,我對他們的情況也多少有了些瞭解。謝家當家的叫謝子安,死了有些年頭了,聽說活著的時候做得一手好針線,是宮裡內務府廣儲司衣作的裁縫匠。廣儲司衣作是司下屬七作之一,七作是染、銅、銀、繡、衣、花、皮,應承著皇宮內部和主要宗室的衣物手使。慈禧時期衣作最繁盛,有匠役三百餘人,到了溥儀的小朝廷,承職的也有二三十。我們家瓜爾佳母親穿的蟒紋四爪命婦朝服,就是出自廣儲司的衣作。據我母親說,謝子安本人是個很活絡的人,聰明而善解人意,憑著別人不能比的手藝,他時常走動于大宅門兒之間,受到了宅門兒裡夫人、小姐們的歡迎和喜愛。請謝子安做衣服的人都是有根有底的人家,圖的是他做工精緻、名氣大。當然,人們也不乏有想瞭解一點乾清門裡服裝流向的好奇,諸如遜了位的皇上每天穿西裝還是穿馬褂,皇后衣服上的絛子興的是什麼花樣等等。隨同謝子安出入大宅門兒的還有他的妻子,一個被大家稱為謝娘的美麗小媳婦。謝子安之所以帶著媳婦,是為了跟女眷打交道方便,避嫌。有做不過來的活計,謝娘也搭著手做,我父親出門常穿的兜邊鑲著剛鑽的外國緞一字襟坎肩和二藍寧春綢夾袍就是出自謝娘之手。相比之下,謝娘和家裡的母親們似乎更熟,往來也更密切。

  那是皇上被趕出紫禁城的前一年,宮裡發生了這麼一件事:

  有一天早晨,天陰欲雪,北風正緊,溥儀的貼身太監伺候溥儀起床,因為變天,要將貼裡的小衣換作絨布小褂。太監將衣服在烘爐上烤熱了,將小褂趁熱恭進,為縮在被窩裡的溥儀穿上。溥儀將手伸進袖筒,像被什麼蟄了一樣,呀的一聲,猛然坐起,抽出胳膊一看,胳膊上已經劃出了長長的一道血印。太監嚇得立即翻檢衣服,發現衣服的袖口別著一根縫衣針。這本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擱溥儀這兒就成了了不得的大事,生性多疑的溥儀說這是有人刻意要謀害他,責令追查,嚴加懲辦。追查的結果,就追到了裁縫謝子安的身上,算溥儀開恩,沒要了謝子安的命,就這也受到鞭打四十、枷號一個月的懲罰。時值寒冬臘月,滴水成冰的天氣,身受重傷的謝子安,在大牢裡羞憤交加,沒出十天就咽了氣。

  謝娘年紀輕輕就守了寡,為了生計,照舊走動于大宅門兒之間,攬些針線活,然而畢竟不如她丈夫手藝精湛,所承接的活計便漸漸有限;又因為丈夫橫死,有人視為不吉,對她也就冷淡了許多,她所能走動的人家,到最後就剩了東城的兩三家,我們家是其中之一。

  我母親們的衣服都是由謝娘承包的。謝娘給我的母親們做活就住在我們家後園的小屋裡,有時一住能住半年,因為我母親們要做的衣服實在太多。謝娘很懂得大宅門兒的規矩,在我們家做衣服的時候從來不出後園一步,也不跟我們家的男人搭訕,低眉斂目,只是一人飛針走線,誰瞅著這個小媳婦都覺得怪可憐的。我母親問過她有沒有再往前走的想法,謝娘直搖頭,眼圈也紅了,說,太太您再別替我往這兒想了,那死鬼才走,墳上的土還沒幹呢……我母親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後來,謝娘到我們家來的次數逐漸減少,慢慢地竟變得杳無音信了。母親們說,多半是嫁了人,一個年輕小媳婦,怎能長期守著,能尋個人家兒終歸是好事,沒人再來做衣服就沒人吧……

  我跟父親到謝家的時候,謝娘已經不是什麼小媳婦了,從相貌上看,她比我母親還顯老,我想父親之所以肯和她親近,願意到橋兒胡同來,大概圖的就是她的溫馨可人,圖的就是類似蝦米皮炸醬這種小門小戶的小日子,這種氛圍是大宅門兒的爺們兒渴望享受又難以享受到的。已經擁有三個妻子、十四個子女的父親,還要將精力偷偷摸摸地傾泄在橋兒胡同這座小院裡,傾泄在姿色並不出眾的謝娘和她那擰種般的兒子身上,究竟為了什麼,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

  在金家什麼心不操的父親,在謝家卻成了事無巨細都要管的當家人,連桌上的座鐘打點不准,他都要認真給予糾正。我看著他在謝家的窗臺下,光著膀子揮汗如雨地幫著謝娘和泥、搪爐子,謝娘親昵地替他摘掉脖頸上的頭髮,我就想,這人是我阿瑪嗎?是金家大院裡那個威嚴肅整的阿瑪嗎?

  但是父親很快活。

  謝娘也很快活。

  我當然更快活。

  父親在回家的車裡常搖頭晃腦地對我念著: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我馬上會接上一句:賢哉回也!

  父女相視一笑。

  金家知道父親這個秘密的還有廚子老王,他常常稟承父親的旨意給謝家送東西。老王是父親的心腹,嘴很嚴,很講義氣。老王在我跟前從來沒提過謝家半個字,我、父親和老王對謝家的關係,用後來很著名的樣板戲上的一句詞兒是「單線聯繫」。能與某個人共同保守一個秘密是很刺激、很幸福的事情,那種心照不宣的感覺讓我快樂,讓我時時地處於興奮狀態。

  謝家吸引我的另一個原因是那些袼褙。打格褙是件近似遊戲的輕鬆活,首先要將那些爛布用水噴濕,第一層儘量挑選整塊的,用水貼在板子上,以便將來幹了好往下揭。第二層才開始抹糨子,然後像拼七巧板一樣,將那些顏色不一、形狀紛雜的小布塊兒往一起拼,要拼得平整而恰到好處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往往要經過一番周密的思考和設計,一張袼褙要打三層才算成功。這個過程是很有意思的,通過自己的手,將那一堆髒而爛的破布變成一塊塊硬展展的格褙,再揭下來,一張張地摞在屋裡的炕上,最終變成一斤斤香噴噴的雜面,就著大瓣蒜吃進肚裡,想想真不可思議,神奇極了。

  我對這個工作很著迷,開始是蹲在六兒跟前看他操作,後來是給他打下手,將布淋濕,將那些縫紉的布邊撕去,後來慢慢從形狀上挑選出合適的遞給他,供他使用。六兒對我的參與呈不合作態度,常常是我遞過去一塊。他卻將它漫不經心地扔在一邊,自己在爛布堆裡重新翻找,另找出一塊補上去。開始我以為他是成心氣我,漸漸地我窺出端倪,他是在挑選色彩。也就是說,六兒不光要形狀合適,還要色彩搭配,藏藍對嫩粉,鵝黃配水綠,一些爛七八糟的破爛兒經六兒這一調整,就變得有了內容,有了變化,達到了一種出神入化的境界。

  六兒的袼褙打得精美絕倫。

  六兒的書念得一塌糊塗。

  六兒都十五了,還背不出「床前明月光」,他將「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永遠念成「舉頭望明月,低頭撕褲檔」。父親糾正了他幾次,均未改過來,看來是有意為之。

  謝娘從附近收攬些針線活,以維持家用,窮雜之地的針線活畢竟有限,加之謝娘的眼神已然不濟,花得厲害,做不了細活了,所從事的也不過是為些拉車的、趕腳的單身做些縫縫補補的簡單活計,或是給某家的老人做做裝裹什麼的,收入可想而知。謝家之所以還能經常吃到蝦米皮炸醬麵,這多與父親的資助有關。至於這院房與父親究竟有什麼關聯,我說不清楚。六兒拼命地打袼褙,其中難免沒有要擺脫蝦米皮炸醬麵籠罩的成分在其中,他要自立,他要掙脫出這難堪與尷尬,就必須苦苦地勞作,將希望寄託在那些袼褙上。

  畢竟是能力有限,畢竟是太難了。

  他很無奈,焦急而憂鬱,命運的安排是如此地殘酷無情,這是他與我註定不能融洽相處、不能平等相待的原因。

  我那時不懂,後來就懂了。

  我老覺得我很聰明,但後來的事實證明,我比起我的母親來差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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