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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我常想。要是別人大概會對父親的援助感激涕零了,但六兒並不因這而增加對父親的瞭解,清除他們之間固有的隔膜,這真是一個執拗的、奇怪的人。

  這天。下著大雪,我和父親又來到了橋兒胡同。

  謝娘對我說六兒給我縫了一個好看的小布人兒,讓我快過去看看。我說,那娃娃穿的什麼衣裳呀?謝娘說穿的是水緞綠旗袍。我說如此甚好,我就喜歡水緞綠旗袍。謝娘說,那你還不去看,讓六兒再給你做個粉紅的短襖、琵琶襟兒的……沒等謝娘說完,我已飛了出去。

  六兒果然在他的房裡,但沒有縫小布人兒,他在縫一條褲子,又粗又短的土灰褲子。見我進來,他說。你來幹什麼!我說,我來看看。六兒說,我的屋不讓你看。我說,你這兒又不是皇上的金鑾殿,還不許人看了?六兒說,可我這兒也不是誰想進就進的大車店。我說我是來要我的小布人兒的,並沒有想在他的屋裡多待。六兒說沒有小布人兒,讓我哪兒涼快哪兒歇著去。我說,你這兒就涼快,我就在你這兒歇著,你把那個穿水綠旗袍的小布人兒給我!六兒說他不知道什麼水綠旗袍。我說,你媽說有。六兒說,我媽說有你找我媽去,別在我這兒攪和。我認為六兒是故意跟我找彆扭,看來不發脾氣是不行了,就在我四處踅摸可以踢砸的東西時,謝娘在北屋大聲說,六兒,你給她縫一個!

  六兒看了看我,從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順手摸起一塊從褲子上鉸下來的布頭,哧哧哧就又剪又縫起來。縫著縫著,他又從線笸籮裡找出兩個小紅扣釘上,終於,在他手裡,那個灰不溜丟的東西有了形狀,原來是只長尾巴的紅眼耗子。我是屬耗子的,六兒這不是罵我嗎?我不幹了。我說,小布人兒呢?綠旗袍呢?你弄了只耗子搪塞我算怎麼檔子事兒?

  六兒說,給你只耗子就算不錯了,你別給臉不要臉!

  我說我要穿水綠旗袍的小人兒。

  六兒說,耗子就不穿旗袍,連褲子也不穿。

  我說,六兒你就缺德吧,你的那兩個犄角壓根兒就長不出來,你甭做當龍的夢了,你成不了龍,你永遠是一條泥鰍,臭水坑裡的爛泥鰍!

  六兒說他從來也沒想過要當龍,他連長蟲也不想當。

  我說,你以為你是誰?你根本就不是我阿瑪的兒子!

  六兒說,你以為我是你爸爸的兒子嗎?我要是你爸爸的兒子那才怪了!末了又找補一句,給誰當兒子也不會給你們金家當兒子。我寒磣!

  我揪了那耗子的尾巴到北屋告狀去了。

  北屋裡,謝娘在哭,一抽一抽顯得很傷心。我父親揣著手,皺著眉,在屋裡走來走去。看這情景,我明白自己再不宜渾鬧,就乖乖地靠了炕沿站了。

  外面,雪越下越大,又起了風,天氣變得很冷,而屋裡似乎比外面還冷。父親只是低頭歎息,謝娘只是低頭垂淚,風雪交加中他們是死一樣地沉寂。

  末了,父親說,她怎麼能背著我這麼幹……

  謝娘說,太太來了也沒說什麼過頭兒的話,就讓我替四爺多想想。

  父親說,那個姓張的就那麼可靠……

  謝娘說,是個實誠人兒,也喜歡六兒……

  父親說,他一個鑿磨的石匠有什麼出息!

  謝娘說,總算是個手藝人。

  父親低著頭又在屋裡轉,一言不發。半天,謝娘說,六兒大了,他懂事了,那孩子心思重。

  父親說,這孩子可惜了……

  那天我們沒有在謝家吃飯,謝娘把我們送到門口,神色淒涼,那欲說還休的神情使我不敢抬頭看她。父親也不說話,只是吭吭地咳嗽。我聽得出來,他不是真的咳,他是用咳來掩飾自己。車來了,謝娘沖著東屋喊六兒,說是四爹要走了。東屋的門關著,父親站了一會兒,見那房門終沒有動靜,就轉身上車了。謝娘還要過去叫,父親說,算了吧。說完就靠著車座閉了眼睛,顯得很疲倦,很乏。謝娘掀起車簾,將那個灰布耗子塞進來,囑咐父親要給我掖嚴實了,別讓風吹著了。父親閉著眼睛點了點頭,我看見,清清的鼻涕從父親的鼻子裡流出來,父親的嘴角在微徽地顫抖。我轉臉再看謝娘,穿件單薄的小襖,一身的雪花,一臉的蒼白,扶著車幫哆哆嗦嗦地站著,在呼呼的北風裡幾乎有些不穩。一件訣別的感覺在我心裡騰起,我對這個南城的婦人突然產生了一種難舍的依戀。我知道,以後我再也不會到橋兒胡同來看謝娘了,那些溫馨的炸醬麵將遠離我而去,那些五彩的袼褙將遠離我而去,那可惡的六兒也將遠離我而去。滿天風雪,令人哽咽,我淒淒地叫了一聲「娘!」自己也不知為何單單省了「謝」字。可惜,我那一聲輕輕的呼喚剛一出口,就被狂風撕碎,除了父親,大概誰也沒聽著。

  謝娘慌忙將簾子掩了,我感覺到抱著我的父親陡地一顫。

  車走了。謝娘一直站在風雪裡,默默地看著我們,看著我們……

  那天,六兒自始至終也沒有露面。

  父親一動不動地縮在他的大衣裡,他不動,我也不敢動,我怕驚擾了他,我明白,他現在的心情比我還難過。望著憂鬱、清瘦的父親,我感到他很可憐,很孤單,於是,我把他的一雙手攥在我的小手裡,將我的溫暖傳遞給他。

  車過了崇文門,父親睜開眼睛對前面的車夫說,上前門。

  我說,咱們不回家嗎?

  父親說,先上前門。

  父親到了全聚德,跟掌櫃的說讓正月十三派個上好的廚子到我們家來做烤鴨,然後又到正明齋餑餑鋪買了兩斤奶酥點心,這才坐上車往家趕。

  這兩樣東西都是我母親愛吃的。

  大雪撲面而來,世界一片迷茫,我真是看不懂我的父親了。

  六

  日子一天又一天,平平常常地過去。

  不能到橋兒胡同去,雖然給我添了一些寂寞,但並不影響我的快樂生活。至於六兒給我縫的那只紅眼大耗子,早已被我丟得不知去向。有一天,我在廚房看見老王在用那只布耗子逗弄一隻剛要來的小土貓,他在訓練貓捉耗子的本領。小貓是送水的老孟給老王的,因為老王跟老孟說過,廚房的面口袋被耗子咬了窟窿,老孟是個記事的人,就給老王找了這麼只貓。新來的小貓本來就認生,又被那只紅眼耗子嚇著了,一下鑽進米麵口袋的夾縫中,可憐巴巴地喵喵,不敢與耗子對陣。老王說,這倒怪了,貓怕耗子,還是只假耗子。我說,六兒太惡,縫的耗子也惡。老王說,那是因為你惡。我說,我怎會惡?我是一隻還沒長全毛的小耗子。老王說,你是一隻耗子精。耗子精就耗子精,我認為對老王的話大可不必認真。他一個做飯的,能有什麼真知灼見呢?

  轉過年冬天,又到了正月,又是一個大雪天。早晨,紛紛揚揚的雪花從高天之上飄灑而來,我在院子裡伸著腦袋看天,冰涼的雪花落在我的臉上,轉瞬又化為水。我突然詩興大發,高聲喊道:

  燕山雪花大如席,

  飛到金家大院裡。

  天白地白樹也白,

  晌午咱們吃燒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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