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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所以,我們家的老六真就是龍,也不能說他是龍。

  於是,我將有角的老六想得非常奇特,想像他頂著一雙怎樣的大犄角在院子裡走來走去,想像他怎樣痛苦地蛻皮,那角是不斷地長,那皮是不停地蛻,總之,那該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有一天,我在床上跟我的母親探討老六睡覺的姿勢,我認為老六睡覺應該像蟒一樣地盤在炕上,而不是像我一樣在被窩裡伸得直直的。母親說,你怎麼知道老六不是直直的?我說,大凡長蟲一類,只要一伸直就是死了。母親問這話從哪兒說起。我說,咱家槐樹上的「吊死鬼兒」被我捉在手裡,從來都是翻卷著掙扎,跟蛇一樣的,拿我阿瑪的放大鏡在太陽下頭一照。吱的一聲,那蟲兒就焦了,就挺了,挺了就是死了。母親聽了將我一下推得老遠,說怪道我身上老有一股焦臭的腥味兒,讓人噁心極了。我說。您摟著我還嫌惡心,我到底還是一個小丫丫,我二娘摟著老六都沒嫌惡心,老六可是一條長癬的癩龍,那精濕溜滑的龍味想必不會比槐樹上的「吊死鬼兒」好聞。母親還是不想靠近我,於是我就用頭去抵母親,企望我的腦袋上也能長出一對美麗的、梅花鹿一樣的犄角。母親閃過我那亂糟糟的腦袋,說其實老六頭上並沒有我想像中的大角,只不過他的頭頂骨有兩個突起的棱兒罷了,摸起來像兩個未鑽出的犄角,就是到死,也未見那兩個犄角長出來。我愣了半響,對「未長出的犄角」很遺憾,想像老六要是再多活幾年,長到我父親那般年紀,一定能生出很不錯的角來。人和鹿是一樣的,小鹿是不生角的,鹿到了成年才會生出犄角,西城沁貝勒家園子裡養的鹿就是如此。

  我們家有關老六的話題雖然不多,但都很精彩,傳說老六落生時眼目大開,哭聲深沉,遍身黑鱗,異相昭著。他是在偏院的北屋降生的,說是生時濃雲密佈,雷聲轟隆,眾人在其生母的昏厥中惴惴不安,不知這駕著雷霆而來的麟兒預示著這個家族的何種命運。我們家舅老爺私下說,看這天相,所來的料不是個等閒人物,金家是天潢貴胄,龍脈相延,該是不錯的,然龍生九種,九種各一,其中必定有一個是佞種,但願不要應在了這個老六身上。

  老六身上的那層鱗苦苦折磨著他,使他痛苦不堪,需時時地將他浸泡在水盆裡才能使他安靜下來。聽說那鱗烏黑發亮,有花紋斑點,時常成片脫落,很是嚇人。二娘抱著老六去醫院看過,老六這身皮把那些護士嚇得躲得遠遠的,不敢近前。醫院給開了不少藥水,抹了只是殺得疼,根本不管用。舅老爺說,不必治了,凡有成勳長譽者,必附以怪異。他還說。他的父親與曾國藩曾同朝共事,知那文正公也是終身癬疥如蛇附,每天用兩雙手抓撓,必脫下一把皮屑,這實則是貴人之相。

  老六兩歲的時候,有一天白雲觀的武老道來我們家找父親聊天,父親著人將老六抱出來讓老道看。老六一見老道,立時在老媽子身上翻滾打挺,大哭不止,一刻也不能消停。武老道拈著鬍子坐在太師椅上冷冷地看,一口一口地喝茶,並不理睬鬧得地覆天翻的老六。父親只好讓人把哭泣的老六抱走,老六的一路哭聲直響到後院深處,許久不能止。父親請老道對孩子的未來給予指點。老道說,四爺的茶很好,是上等的君山銀毫……

  武老道在京城不是尋常人物,據雲能過陰陽,通聲氣,更兼有點金之術,奔走者爭集其門。武老道論命相堪稱奇驗,京師某王爺曾微服請相,所示為光緒和宣統的八字,武老道看過後說,先者論命當窮餓以終,後者則有破家之禍。王爺初時以為荒謬,後來一細想,果不其然。現今老道對老六的前程既不肯點明,父親也不便多問,愈發覺得六兒子的神秘不可測。老道喝透了茶,才款款說道,令公子有胎衣包養,生雖有驚而命大,日主有火,盛則足智多謀,欠則懦弱膽怯,大畏財旺,若生在貧賤之家當貴不可言。父親問如今生在金家又當如何。老道說,水一、火二、木三、金四、土五,戊見甲,當在三、八歲。父親問三、八歲當怎樣。老道說,四爺這茶沒味兒了……

  事後父親將武老道的話學給老六的母親聽,二娘說,一個孩子家,三、八歲能怎麼樣呢?咱們的六兒眼瞅著虛歲過了三周,也沒見有什麼不好,他一個花老道,故弄玄虛地瞎說罷了。父親說,還是要留神些才好。二娘說,留神自要留神,家裡的孩子們咱們哪個又不留神了?只是不要看得太神聖太嬌貴了才好,小孩子惟得中和才能健康成長,旺不得也弱不得,旺則不能任。弱則不能禁,只待至十五成人,才可以分別貴賤,現在抱在懷裡就論前程,實實地是有些荒誕了。

  話是這樣說,但父親對這個生有異狀的兒子仍是情有獨鍾,常常將老六抱在膝上,撫弄著他那一對硬硬的角說些「當今之世,舍我其誰」的屁話。彼時,家中的老七舜銓已經出世,而父親對他那個弱得像貓一樣的七兒子是連看也不看的。

  老六不負父望,果然生得聰慧伶俐,討人喜歡,特別是那對角更是提神,不知被多少好奇的人摸過。親戚朋友誰都知道,金家養了一條龍,那時雖已進入了民國,可在那些前清遺老遺少們的心目中,何嘗不盼著北京東城金家的宅院再像醇王府一樣,成為又一座潛龍邸!

  老六進出都隨著父親,他可以跟著父親吃小灶,食物的精美遠遠超過了他兄弟姐妹們的淡飯粗茶。他還可以坐父親的馬車,並且他還要永遠地一個人佔據正座,讓父親打偏,他一個小人兒,坐在車上的威嚴神氣,讓所有的人看了都倒吸一口冷氣,似乎他早已就這樣坐過,連父親也顯得黯然無光、形容慚愧了。

  於是就有了舜針是德宗轉世再生的說法,神乎其神,跟真的似的。

  對此,父親不予解釋,在他的心裡大概樂於人們這樣說道,他的諱莫如探的態度無疑是一種變相的推波助瀾,在他的默認下,老六不是龍也變成了龍。

  持堅決反對觀點的是二娘。她不允許人們這樣糟蹋她的兒子,她說兒子就是兒子,他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你們不要毀他。二娘是漢人,對一個漢族小老婆的話,人們盡可不聽,娘們兒家就知道傻疼孩子,懂個屁!

  就這樣,我們的老六有了不少乾爹乾媽,誰都希望能沾點龍的光,在龍還沒有騰起來的時候他們是爹和媽,一旦真龍成了氣候,封王封侯,那簡單的爹媽豈能打發得了?未雨綢繆是必要的,臨渴掘井是傻瓜幹的事情,早期的投資是精明遠見的體現,很難說在老六那些「爹」、「媽」的思維中,沒有今日期貨買賣的投機成分在其中。

  「爹」、「媽」們送的錢財、物件大概夠老六吃一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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