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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8.夢也何曾到謝橋

  知道了一切就原諒了一切。

  ——英國諺語

  一

  旗袍垂掛在衣架上,與我默默地對視。

  已經是淩晨三點了,我仍沒有睡意。檯燈昏黃的光籠罩著書桌,窗外是呼呼的風。稿紙鋪在桌上,幾個小時了,那上面沒有出現一個字。我的筆端凝結著滯重,重得我的心也在朝下墜。我不知道該怎樣往下寫,寫下去會是什麼……

  精緻的水綠滾邊緞旗袍柔軟的質地,在燈光的映射下泛出幽幽的暗彩,閃爍而流動,溢出無限輕柔,讓人想起輕雲薄霧、碎如殘雪的月光來。旗袍是那種40年代末北平流行的低領連袖圓擺式樣,古樸典雅,清麗流暢,與現今時興的,以服務小姐們身上為多見的上袖大開氣兒旗袍有著天壤之別。

  其實,這件旗袍的誕生不過是昨日的事情,與那40年代,與那悠遠的北平全沒有關係,它出自一位叫做張順針的老裁縫之手。老裁縫今年六十六歲了,六十六歲老眼昏花的裁縫用自己的心縫製出了這件旗袍,自然是無可挑剔的上品,是他五十年裁縫生涯的精華集結,是一曲綿長慢板結尾的響亮高腔。

  這一切都送給了我。

  這是我的榮幸和造化。

  今天下午,他讓他的兒子把衣服送了過來。他的兒子是有名的服裝設計師,是道出名來就讓人如雷貫耳的人物。如雷貫耳的人物來到我這即將拆遷的戲樓胡同的寒酸院落,難免有著降貴紆尊的委屈,有著勉為其難的被動。從他那淡漠的表情,那極為刻薄的言語中,我感到了彼此的距離,感到了被俯視的不自在。

  那兒子將衣服擱在我的床上時說,你這件旗袍讓我們家老爺子費了忒大工夫,真不明白你是用什麼招術打動他的。我聽清楚了,那兒子跟我說話的時候用的是「你」,而不是「您」。這讓我反感,讓我有種說不出的厭惡。

  那兒子說,我父親已經有十多年沒摸針了,他有青光眼你知道不?你們這些人,往往為了自個兒的漂亮,不惜損害別人的健康,自私極了。

  我看了那兒子一眼,將衣服包默默地打開,旗袍水一樣地滑落出來,我為它的質地、色彩、做工而震驚。

  絕品!

  那兒子不甘地說,你給了我們家老爺子多少工錢?

  我用眼睛直視著那兒子,實在是懶得理他。他見我這模樣,說,我知道我們家的老爺子又上了一回當。

  我說,多少錢,你回家問問你的父親吧!

  那兒子已經走到門口,出門前回過身來鄭重地說道,奉勸您一句,以後您再不要上我們家了,我父親不是幹活兒收錢、擺攤兒掛牌的小裁縫,就為您這件袍子,看來我還得買房搬趟家。

  這回來人終於用了「您」,但這個「您」字裡邊,有著顯而易見的挖苦和諷刺,噎得人喘不過氣來。

  門砰的一聲關上了,聽著氣憤的遠去的腳步聲,我想,誰能相信這就是在電視上常露臉的那個著名設計師?鏡頭前的那高貴、那矜持、那藝術、那清雅都到哪裡去了?一旦偽裝的面紗撕下,他也不過就是街上擺攤兒掛牌的小裁縫,那一臉的小家子氣模樣,甚至連小裁縫都不如。一個人的藝術水平到了一定境界以後,拼的是文化積累、人格錘煉和道德修養,我料定此君的藝術前程也就到此為止了。他絕做不出他父親這樣的旗袍。

  旗袍在衣架上與我默默地對視。

  那剪裁是增之一分太肥,減之一分太瘦地恰如其分。其實老裁縫只是用眼神不濟的目光淡淡地瞄了我一眼。並沒有說給我做衣服,也沒有給我量體,而只那一眼,便將一切深深地印在心底了,像熟悉他自己一樣地熟悉我,這一切令我感動。

  順針——舜針。

  我的六兄,謝家的六兒。

  本該是一個人的兩個人。

  二

  在金家的大宅院裡,父親有過一個叫做舜針的兒子,那個孩子在我的眾多兄弟中排行為六。出自我的第二個母親,安徽桐城的張氏。據說這個老六生時便與眾不同,橫出,胎衣蔽體,只這便險些要了張氏母親的命,使他的母親從此元氣大傷,一蹶不振。這也還罷了,更奇的是他頭上生角,左右一邊一個,就如那鹿的犄角一般。我小時問過父親,老六頭上的犄角究竟有多大?父親說,枝枝杈杈有二尺多高。我說,那不跟龍一樣嗎?不知老六身上有沒有鱗?父親說,老六沒有鱗,有癬,渾身永遠地瘙癢難耐,一層一層地蛻皮。我說,那其實就是龍了,龍跟蛇一樣,也是要蛻皮的,要不它長不大。父親說,童言無忌,以後再不許出去胡說,你溥大爺還活著,讓他知道了你這是犯上……父親說的「溥大爺」,指的是已經被關押在國外的溥儀,儘管他早已不是皇上了,父親對他還是充滿了敬畏。明明溥儀比父親輩分還低,年齡還小,父親仍是將他稱為「溥大爺」。皇上是真龍,我們家要再出一條龍,那就是圖謀篡位造反,犯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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