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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老張說老孟說話侉,其實他比誰說話都侉。他是河北唐山西邊鴉拱橋人,地道的「老太兒」,張嘴就是「貼餅子孬(熬)小魚兒」,進北京幾十年了,那口音也沒變過來。我跟老張的交道打得多,也無意間學了一口唐山話,就是後來演員趙麗蓉、龔漢林演小品說的那種話。五十多年後,跟被譽為「三駕馬車」的河北作家關仁山、何申和談歌在一個學習班學習了不短的時間,為了表示親切起見,我常用他們的家鄉話和他們交談。我的一口標準唐山話引起了他們的驚奇,問從師何人,我說看門人老張,直引得三個人對老張生出無限的敬重來。

  這是題外話了。

  早晨,在門道裡聽老張、老王們磨牙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五格格。

  自從發生了「添油法」的事件以後,我的母親有意冷落了老姐夫兩口子,在經濟上和他們徹底劃清了界限。本來嘛,吃在娘家,住在娘家,還在娘家幹吹燈拔蠟的事情,這招兒忒損,是任誰也不能容忍的。母親的意思是老姐夫應該有眼力見兒,自覺地搬出去,他們家兩口子又不是缺吃少穿。他們的錢不比我阿瑪的少。但這樣的話母親永遠不會明著說出來,大宅門兒的修養限定了母親將一切交往永遠停頓在客氣與矜持上,這種性情不知不覺也影響到了我,在我以後的社會交往中,真真地吃了不少大虧。後來在某次研討會上,有人說這是「貴族風度」,我私下裡嘀咕,您怎的就不貴族一回!

  五格格要每天出來給老孟交水錢,為了不跟牆上那些金家的「王八」打亂仗,而親自交現金。五格格是個很會籠絡人的人,她知道老孟的媳婦才由山東老家來,就把自個兒穿不著的衣裳送給老孟媳婦,有時候還送頭天晚上在胡同裡買來吃不完的羊頭肉和擱陳了的硬面餑餑。當然這都是山東吃不到的吃食,老孟很感激。老孟的媳婦也很感激,感激的表達方式是沒結沒完地給五格格做鞋,那種只有山東人才穿的雙粱大灑鞋,大概從武松時代就流傳了,十分地結實,十分地古樸,十分地現實,十分地文化,當然更是十分地革命。那時候,穿雕花高跟鞋的五格格還沒有充分認識到這個,後來,當她明白了這個意義以後,就很巧妙地利用了這一點,使那些山東灑鞋在她的革命道路上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稱得上功不可沒。

  經歷過北京政權變革的老住戶都知道,北平的解放是在一個早上突然間的事。應該說,北平的普通平民百姓是在睡夢中就翻身當家做了主人,至於到前門大街敲鑼打鼓地歡迎解放軍進城,不過是後來的一種儀式。真實的情景是,解放軍在此之前就悄悄地進了北平,其中一部分就進到了我們家的院子裡,沒有聲響。也不走動,很有紀律地坐著,以至於我們家除了我們的父母以外,竟然沒人知道北平夜裡駐進了兵,而且我們家的院子裡就有。

  那天,五格格照例到門道去給老孟交水錢,老孟沒來,她看見了門裡靠南牆臺階上坐著的那些兵。就問他們是幹什麼的。一個長得眉清目秀的小兵說他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根據命令,要在這裡待命。五格格看著那幫穿著不黃不綠的破軍裝、一臉灰土、一股汗味兒的兵說,你們解放軍也忒窮了點兒,大概是從當兵就沒發過餉吧?那些兵們不知是聽不懂五格格的京腔,還是不屑於回答,都沒有吱聲,倒是那小兵細聲細語地說,大姐,您不知道,我們是在城外休整好了才進來的,我們要給北平人民一個嶄新的好印象。

  小兵這一句「大姐」。一下縮短了我們家這位金枝玉葉和革命的距離,在五格格的人生經歷上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五格格親切地問小兵叫什麼名字,小兵說他叫王存;問是哪裡人,王存說是陝西紫陽人;又問讀沒讀過書,王存說在部隊掃盲班識了幾個字。五格格說,那你一定是班長了?王存說他是連長。五格格當下就驚奇地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個孩子一樣的「連長」,覺得十分地不可思議。五格格把那些兵往屋裡讓,人家哪裡肯進;五格格又嗔著老張沒給人家沏壺香片,說客人上了門不管茶,顯得金家人不懂規矩。老張說,缸裡的水空了,老孟從今往後是再不會送水來了。五格格問為什麼,老張說老孟早扔下驢跑了。五格格說,他跑什麼呢?老張說,小地方人,小家子氣,見了兵就害怕,怕拉他的夫。

  解放軍的連長王存,土歸土,卻很機敏,在旁邊聽了這些話,當下就派了幾個兵,讓老張帶著到水站去給我們家挑水。那些兵挑水都很在行,三兩下,就把我們家的缸都挑滿了,不光給我們家挑,還給胡同裡的所有住戶挑,完全是義務,不像老孟還要往各家的牆上畫王八。一時間,在戲樓胡同顯出了軍民魚水情的融融氣氛。那良好感覺是北平市民對解放軍的最初認識,是對革命的最初理解和體味,所以說王存這個人是個很不簡單的。

  我在當時雖然還是個孩子,也深深為王連長和他的兵所感染,跑前跑後,小狗一樣地混雜其中,為群眾做好事。

  五格格為表示她的感激之情,抱來了她的紅漆大點心盒子,將裡頭的奶油點心一塊塊往那些兵們手裡塞。那些兵不要,推不過去,就在手裡捧著,離去的時候,五格格的奶油點心一塊不少地在臺階上站了一排……

  感動得五格格直掉眼淚。

  五格格是個感情型的人,也是個接受新事物很快的人,受了解放軍的感動,她先是參加了歡慶解放的腰鼓隊,又參加了南下工作團,沒有「遍生毛羽」,卻鳥兒一樣飛出了金家大院。

  外頭風雲這麼變幻,我的老姐夫竟然一點兒無動於衷。解放軍們在臺階上坐著的時候,老姐夫也在西牆下坐著;五格格走出了北平,他還在西牆下坐著,為找回他讓美國人給散了的元氣而努力。

  這實在是一種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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