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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五

  老姐夫和五格格的婚姻發生了危機。總爆發是在50年代末,其實矛盾由來已久,也是在人們預料之中的。

  成為國家幹部的五格格跟沒有正式工作的老姐夫一下子拉開了距離。那時候,我的五姐已經成為了中共黨員、區人大代表,而老姐夫則在海運倉的一個小紙盒廠糊紙盒,是計件制的臨時工。老姐夫的手笨,一天也糊不出幾個成品,掙不了兩三毛錢,家裡的主要經濟來源,全憑著五格格的工資。

  老姐夫在天津那「三輩子也吃不完」的產業,在一個早晨就變成了零。不惟家產沒了,他還攤上了一個老太太,也就是他的媽——五格格最看不上的天津婆婆。那個老太太夾著小包袱,落魄得叫花子般,拐著一雙小腳從天津來投奔兒子了,進門扯著我母親就哭,就要給我母親下跪,您說我們能把人家趕出去嗎?住下吧。就住下了。

  天津這位親家母平日養尊處優慣了,每天早晨要吃剛炸出來的「油炸鬼」,喝新鮮豆漿,白天要抽一包「哈德門」,晚上要喝二兩小酒。這一切自然都要她的兒子,我們的老姐夫去親自採辦。可錢得由兒媳婦出,矛盾也就由此而來。當神仙是有錢人的事情,沒了錢,老姐夫自然而然告別了他那些「禹步」、那些「靜坐」,而由仙境回到人間。我不知老姐夫是不是還練「添油法」,但我知道老姐夫日日都在喝酒,陪著他的天津母親一塊兒喝酒。他們喝的已不是當年釀制的米酒,他們喝的是汾酒和茅臺,這在當時也是價格不菲的酒。

  五格格是專職的革命積極分子,拿著國家的俸祿,她當然看不慣這些,看不慣就鬧,就摔東西,所以一到晚上,偏院裡永遠是乒乒乓乓,「戰事」不斷,參戰的雙方是五格格和她的婆婆。

  對於偏院的事,我的母親是從來不過問的,五格格也不說,老姐夫更不說,只是那天津老太太動輒就愛跟外頭人叨叨,說媳婦太厲害,看不起他兒子,掙了錢自己揣著之類,很沒有意思。

  我那時在學校裡讀書,不常回家,跟這位老太太接觸不多,但每趟回去,都看見老姐夫在陪著他媽喝酒,那個天津老太太在消費上決不降格,她覺得吃兒子和媳婦是理所當然的。這就使得老姐夫常為錢而發愁,聽說他還找過西口藥鋪王掌櫃的,想跟人家索要當年被五格格送去的藥缽,以圖換點兒錢花。藥缽當然沒要來,一來王掌櫃已經去世,二來公私合了營,東西也無從去找了。總之,老姐夫為了他的媽,把家裡能賣的都賣了,換了煙和酒。那個天津老太太對我不是很友好,她把我看成了跟五格格一路的,不跟我說話。我看著老太太那腫脹的腿想,老姐夫實在是個孝子,一個無可奈何的孝子。

  現在有「第三者插足」之說,在50年代的老姐夫與五格格之間究竟有沒有「第三者」,讓人頗費心思。而我的心裡明白,五格格是戀上了轉業到地方的幹部王存,就是當年在我們家南牆根兒臺階上坐過的那個陝西小連長。其時小連長已經變成了副局長,跟農村的小媳婦剛剛斷了瓜葛,一個人在北京很有點兒沒著沒落的恓惶。王連長年輕、英俊,有工作能力,又有水平,加之聰明過人,比我那腐朽沒落又呆傻的老姐夫自是強多了,不由得五格格不動心。對這層關係,五格格當然是矢口否認,她在我母親跟前堅定地說離婚絕不是為了什麼王連長,是實在過不下去了,這種沒有愛情的包辦婚姻她已經受夠了,中國人民解放都近十年了,她卻還在「黑咕隆咚的苦井」底下趴著,她是國家的幹部,連自己的事情都做不了自己的主,還叫什麼國家幹部……母親說,這麼些年都過來了,也沒聽你說過在井底下趴著的話。什麼時候又下了井了?五格格說,以前那是沒覺悟,現在是覺悟了。

  覺悟了的五格格不遺餘力地要離婚,她有著一套一套的革命大道理,理論上我們家沒有誰是她的對手,她永遠是無與倫比地正確。

  這天,五格格把老姐夫拽到我母親房裡,進行最後的攤牌。五格格登著山東的灑鞋,穿著藏藍的幹部裝,系著皮帶,叉著腰,短髮精幹地抿到耳後,一雙眼灼灼逼人,一張臉熠熠放光。器宇軒昂地站在我母親和老姐夫對面,等待著他們的決斷。老姐夫跟五格格比顯得就有些窩囊,一件長不長短不短的對襟小褂兒,是用他去世母親的夾襖改的,上面除了隱隱的團花外還有飯嘎巴兒和油漬,腳上沒穿襪子,趿拉著一雙鑽出了大腳趾頭的爛布鞋。蓬頭垢面的老姐夫坐在門邊的杌凳上,保持了一種隨時撤離的架勢。我母親看了看光彩照人的女兒,又看了看木訥黯然的女婿,輕輕歎了口氣。許久,母親對老姐夫說,占泰,你別把心思老悶著,你也說說你的意思……母親的語調含混而不安,含著歉疚的成分在其中。老姐夫則閉著眼睛不吭聲,好像又入定了一般。母親只好轉過頭對五格格說,離與不離,不能你一人說了算,金家往上追溯十幾代,還沒有聽過誰跟誰鬧離婚的,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五格格說,《劉巧兒》那戲您是白聽了嗎?街道上組織「婚姻法」學習,難道您就沒參加過?都什麼時代了,還說這樣的落後話,沒有一點兒水平,哪裡像革命幹部的家屬?母親氣了,站起來大聲說,就是皇上廢後也還要說出個子丑寅卯來,革命幹部怎麼了?革命幹部就能那麼隨便,說蹬誰就蹬誰?何況占泰並沒有什麼大錯,不就是愛喝點兒酒嗎?你阿瑪活著的時候也愛喝酒,我們不是過得也挺好?你要是在外邊看上了誰你就直著說,用不著跟我們娘兒倆逗悶子!五格格的臉突然一下通紅,她說,我看上誰了……我看上誰了……母親說,我知道,都是那個王連長催得你!五格格說,您說話得有根據。不能瞎猜。母親說,媽是過來的人,媽什麼看不出來。

  娘兒倆正在爭辯,老姐夫突然悶聲悶氣地說,我同意離。

  母親說,離?你個傻呆兒,離了婚你怎麼活!

  老姐夫又不言語了。

  母親說,你打小兒是在金家長起來的,說是姑爺,跟我的兒子又有什麼兩樣?我不知道別人還不知道你?就你那點兒本事,連個紙盒也糊不到一塊兒去,我怎能眼看著你沒路可走!五格格說,媽,您這話說得不對,什麼叫沒路可走?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寬著呢,只要肯勞動,就能活。母親瞪了五格格一眼說,占泰是老實人,你這樣欺負他也不怕虧心?五格格說,我怎的是欺負他?離婚是兩相情願的事兒,誰欺負誰呀!再說了,離了婚我搬出去,您捨不得他,讓他還留下給您當兒子,這不兩全齊美嗎?

  母親氣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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