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七九


  有關金家未來命運的那場很重要的批判會,我是沒有資格參加的,從母親那極少有的高一聲低一聲的呵斥中。從下人們那恐慌的眼神裡,我知道老姐夫和我的哥哥們犯了大事兒。批判的結果是老姐夫終因體力不支而昏倒在地,被他的「徒兒們」——我的三個哥哥,架出了正屋。

  長大後,我才知道老姐夫教授我的哥哥們練「添油法」的原委。

  當然,沒有人,也不可能有人給我詳細道出「添油法」的真實內容,在我動手寫這部小說,牽扯到這方面事情的時候,於「添油法」的知識仍是一片空白。回首望去,參與過此項功法的老哥哥們或已辭世,或已年近八九旬,五十年後再跟這些耄耋老人談論「添油法」,實是有些荒唐可笑了。

  不能去找他們。

  只有奔赴圖書館,從那裡尋找答案。

  幾番查閱,我終於搞明白了,所謂的「添油法」,實際就是道家的「房中術」,一種極簡單的傳統內功。道家講究的是「見素抱樸,少私寡欲」。以其理論而言,男人的精液為三品上藥,他們將少私寡欲不使精液泄瀉稱之為「閉」,故有「修道一閉,即得長生,人人得閉,人人長生」的說法。長生之要,即在房中,通過男女相交,性的倒錯,從而達到交而不泄,存精保真的目的。這就是道家的「采戰」之術了。從理論上說,「神有所感,即動化氣,氣即化精排出。或受胎成形,生男育女。或變穢濁流失,直是油幹燈盡,精竭人亡」,故有「欲點長明燈,須知添油法」的說辭。有文章說,某某道人可夜禦十三女而不泄。我想,該道人若活在今世,登上「吉尼斯紀錄」當受之無愧。當然,為了不泄。具體的操練方法還有一二三,這就是我的老姐夫日日向他的徒兒們傳授的主要內容。我的哥哥們為此而著迷,他們既想快活又想長生,他們將對宗教的虔誠處理為對欲望滿足的渴求,在對欲望滿足的同時使自己沉浸在對生命延長的幻想中,從而他們的精神獲得了支柱,思想也有所寄託,憂患更有所排遣。這實在是個怪圈。

  據說,操練的理想結果是要達到一種「馬陰藏相」的程度。馬陰藏相是什麼?我到底也沒弄明白,好像是說男子的陰莖縮如童子。

  如此怎麼得了!

  對一個需要傳宗接代、耀祖光宗的頂門男人來說,陰莖縮如童子,縱然長生了,又有什麼意思?

  我想我的那幾位哥哥大概都沒練到這一火候,他們跟老姐夫不同,他們是為了快活,正如當年結幡招鶴一樣,他們是遊戲,而老姐夫卻是認真。

  五格格未曾生育的原因豁然。

  金家哥兒們未曾生育的原因豁然。

  在那次批判會上,母親聲淚俱下地立下規矩,以後在金家,再不許練什麼「添油法」,不但不能練,連說也不許說,老姐夫的小院,再不許金家的哥兒們踏進半步,誰違犯了就打折誰的腿!

  我想像當時情景,哥哥們一定是垂手而立,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因為這樣的訓導他們在金家經歷得太多了。他們很有應付這種場面的經驗;而嫂子們呢,嫂子們是種什麼心態?她們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哥哥們很聽話。他們也的確很少再與老姐夫來往了。經老姐夫的一番訓練,我們家的哥兒們受的影響實難一語說清,老二一直沒有生育,老三到五十歲才勉強得一子,只有老四不受干擾,沒心沒肺地連著生了三個兒子,小老虎似的。一個比一個壯實。幾十年後,母親還對家裡人不無慶倖地說,虧得早早打住了,總算挽回了一個尾巴。要不。還不知道成什麼了呢!

  四

  被美國人收拾過的老姐夫回到家以後極少走出他的小院,十缸酒沒了,五行散沒了,三個徒兒也沒了,老姐夫一下蔫兒了。惟一不變的只有我,我不在什麼「禁入偏院」的限制之列,可以照常地進出偏院。常常地,我看見老姐夫在冬日的陽光下閉眼打坐,像被定住了一般,很長時間一動不動,任著太陽向西滑落,任著西牆的影子在他面前一寸寸延長。老姐夫的背景,是低垂的死長蟲一樣的藤蘿和他的那些青花大缸。西風掃過,灰塵彌漫。枯葉盤旋,看著老姐夫那張再變不過顏色的青臉和那瘦得隨風倒般的身子骨兒,只讓人想起悲壯二字來。老姐夫那些缸,一部分被五格格養了雞冠花,一部分成了貯水的家什,那時候北平人喝水要由水站的水車送,各家還沒有自來水,大宅門兒裡也是一樣。

  每天上午十點左右,水站的老孟就要給各家送水了,一條灰驢,髒而癩,蔫不溜丟地拉著水車來了。水車是個封閉的大木桶,倒放著,後頭有包著布的木頭塞子,放水的時候把木頭塞一拔,水嘩的一下就流出來了。老孟用木桶在底下接著,滿了一挑就給主家挑進去,也不用打招呼,他完全知道各家的水缸在哪兒,挑滿了缸,老孟就會在這家大門口的青磚牆上用粉筆畫下「正」(luoqkk注,原書這個符號我打不出,是一豎兩個朝下的箭頭,按我現在的習慣一般寫「正」字,此處暫以此代)的符號,一個「正」是五挑水,月底結帳。那時候,北平家家門口牆上都有「正」,這也是當年老北京一景。送水的老孟是山東人,跟我們家的廚子老王是老鄉,是老王介紹他從山東出來送水的,所以老孟每回把水送進我們家,都要站住跟老王聊幾句。如果是老孟的媳婦才攤出了煎餅,老孟還要用手巾包了給老王送幾張來。這一切活動當然都在門道裡,在看門老張的眼皮底下完成,這使老張很不愉快。其實老張並不是看上了那幾張小米麵煎餅,是覺得面子上有點兒擱不住。我一向認為山東人直,腸子不會拐彎。就是從老孟送煎餅得出的結論。每當老王和老孟那「咻咻」的山東腔在門道裡響起來的時候,看門老張就會表現出討厭的神情。老孟一走,老張就撇著嘴說,什麼玩意兒?房頂上開窗戶,上炕認得老婆,下炕認得鞋!老張這是挑了老孟的眼了,老孟只跟老王敘交情,忽略了老張,老張不高興了。老王說。你也別那樣說人家,人家老孟可跟咱們不一樣。老張說,他有什麼特殊?苦力一個,還不如咱們。老王說,人家是山東鄒縣人,鄒縣是什麼地方?那兒是孟軻的老家,老孟叫孟憲海,人家在孟子的家譜上排著輩兒呢,了得!老張說,姓孟的虧了他的孟子祖宗呢!老王問怎的虧了。老張說,他不識字,只會在牆上畫王八。老王說,他再不識字也是孟聖人的後代,這可誰也改變不了。老張說,你聽聽他那侉腔……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