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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我默默地祈禱,請求老天爺讓老姐夫再回到金家大院裡來。為此,哪怕將我的壽命與老姐夫對半分也行。

  肯定是我的誠摯感動了老天,與死神打過照面的老姐夫在美國人的手底下總算顫顫巍巍地起死回生了。六格格舜鏝回來跟我母親說,也就是協和吧,換了北平任何一家醫院也救不了占泰的命!還是美國人有辦法,人家的科學技術是世界一流的,中國差遠了,咱們不服不行……

  在這件事情上,我雖然年紀小,可也有我的看法:

  上回是葡萄糖酸鈣輸給了桃樹葉子。

  這回是五行散輸給了手術刀。

  打了個平手。

  兩個星期後,老張陪著我去醫院看望老姐夫。老姐夫很虛弱地躺在病床上,臉色仍舊不好看。一看見我們,老姐夫的眼淚就下來了,悲傷得嗚嗚咽咽說不出話來。老張勸老姐夫不要難過,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也就是老姐夫吧,這樣的病要是擱別人。怕早就抗不住了。老姐夫仍是悲不能止。老張說,姑老爺別難受,等您回去了咱們接著練羽化升天。老姐夫說他怕是練不成了。老張問為什麼。老姐夫說,你知道「一」嗎?老張說,一就是一,三歲孩子也知道。老姐夫歎了口氣說,一就是元,聖人抱一為天下勢,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穀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一切主之以太一;如今他的肚子讓人家開了膛,把元氣都放了,再練也白搭。老姐夫這麼一說,讓老張也沒了話,因為老張也不可能把老姐夫的「一」找回來。老姐夫說這協和醫院是美國人開的,美國人把他幾十年的功夫都廢了,這就是洋人在中國開醫院的陰謀之一,他們專開中國人的膛,放中國人的氣,他這輩子跟美國不共戴天。聽躺在床上病得軟弱無力的老姐夫能說出如此氣壯山河的話來,很讓我敬佩,只是我不明白,和美國「不共戴天」的活法,將是怎樣一種活法。

  護士來給老姐夫換藥,使我和老張得以一窺美國人為老姐夫製造的那偉大的傷口,長長的一條,大蜈蚣一樣地趴在老姐夫那放了元氣的肚皮上,慘不忍睹。為此,那天我有兩件事沒有對老姐夫說出,出於側隱之心,我實在不忍心給病中的老姐夫雪上加霜。第一,我們後院那十缸酒自老姐夫住院後採取了集體叛變行徑,紛紛長出了紅毛綠毛,餿臭難聞,由十缸酒變作了十缸泔水,被廚子老王捏著鼻子倒出,臭了一條街;第二,搗制五行散的工具和原料一總被我的五姐送給了西口藥鋪王掌櫃的,王掌櫃的說那杵和缽至少是漢朝的物件,要是五姑爺捨不得,他還給五姑爺送回來。我五姐一咬牙說,什麼漢朝不漢朝,你們再不要讓我們家那位爺見著這勞什子。這兩件事的結果,意味著我們的老姐夫出院以後既沒了酒也沒了藥,什麼也沒有了。

  老姐夫還在悲悲切切地難受,護士過來干涉我們了,說病人需要安靜休養,我們招得病人這樣激動,於病情大大不利,如若再這樣下去,她們就要壓住老姐夫的家屬探視牌不往外發了。我跟老張只得不疼不癢地又勸慰了老姐夫幾句就離開了。

  回家的路上,老張說看老姐夫這架勢,要複元怕很難,壽命大概也長不了啦!我想起了他還要沾老姐夫的光,跟老姐夫一起飛升的話,就問他還想不想上天。老張說,神仙自個兒連命都顧不過來了,上屁天!又說,其實人間也挺好。

  回到家。我們將老姐夫的情況向母親作了彙報。母親沉吟許久,對身後的五格格說,占泰出來以後得好好調養些日子,你們還是回天津吧,再不好,那兒也是你們的家,要緊的是你們得要個孩子,那樣才像個正經過日子的人家兒。

  聽了母親的話,我的五姐只是發愣,後來眼圈就紅了,再後來她就跟我母親說了只有娘兒倆才能說的話。

  五格格在跟母親說那些話的時候,我和老張都被趕了出去。

  三

  五格格和老姐夫結婚六七年了也沒生出一個孩子來,不但是五格格,我的幾個哥哥大多已經成親,結了婚的哥哥們誰也沒為金家製造出一個孩子來。

  金家枉有兒子七個,竟面臨著絕嗣的恐慌。

  應該說,我的哥哥們都是絕頂聰明、絕頂健康的人,說也奇怪,他們的媳婦自進入金家以後卻都不生養。我母親將此歸結為天意,說紫禁城內五十年不聞兒啼,同治、光緒、宣統三朝皇帝絕後,這也是大清江山走到了該滅絕的地步,是任誰也無回天之力的劫數。想清朝鼎盛時候的康熙,生了二十四個皇子、二十位公主,仍嫌不夠,還要生。乾隆也是十七子十女,煊煊赫赫,熱熱鬧鬧的一個皇帝家族,體現著生機,體現著興旺,那是一種什麼氣派啊!大清從昌盛到衰敗,再怎麼說也還經歷了二百年的時光,而我們金家,昨天還是一個七子七女的家庭,今天說絕就絕了,跟二百年相比,也忒快了點兒。母親說我父親在外頭一定是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兒,才讓金家有此報應,時常地追逼父親作深刻反省,把我父親鬧得寢食難安。

  金家的哥兒們七個,老大在南邊當國民黨,當得認真而忙碌,有時間逛窯子卻沒時間生孩子,也有說法是我們家這位大爺花天酒地過甚,已經生不出孩子來了。數十年後的結局,證實了此項結論的正確,我們家老大壽數九十有一,一生無子,最後孤寂而終。老二、老三、老四已娶過妻子,嫂子們也是正經人家兒出身。賢達而通理,只是都不開懷。老五裝瘋賣傻,吃喝嫖賭,一頭栽死在後門橋。說是外頭有子嗣,卻已散落民間,正待查找。老六八歲早夭,不在談論之列。老七因為戀愛失敗,至今尚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生兒子的問題還談不到日程上來。父親的這七個兒子中,應該說只有老二、老三、老四是偏院老姐夫那兒的常客。在後院裡,姐夫和他的這三個大舅子的關係融洽得比一家人還一家人,達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

  老姐夫住院,我的三個哥哥輪番端屎端尿,殷勤地在床前伺候,以至於病人的妻子我們家的五格格連走到病床跟前的機會都逮不著。舊時協和醫院的規矩很大,再重的病人也不許陪床,探視時間更有嚴格限定,所以,我的哥哥們常為取得探視的小牌在協和的門房吵架。臉紅脖子粗,彼此各不相讓,引得別的病人家屬羡慕地說,看看人家的兒子,多孝順,什麼叫兒子,這才叫兒子!

  老姐夫出院的時候,金家的哥兒們偷偷動用了我父親的洋馬車,老四趕車,老二、老三護駕,前擁後呼,眾星拱月般將金朝的二十九世孫接回家來。

  不想一夥兒人剛上臺階,就被我母親當頭喝住,將一干人等截進正房。

  正房裡,女眷們早已等在那裡了。

  依著我父親的意思,這場圍剿戰役要俟老姐夫身體恢復一段後再進行,可我母親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樣忤逆的事情在金家一天也不能持續下去了。那時候,父親的第二個妻子,我的二娘張氏已經病重在床,重病中的二娘囑咐我的母親「對占泰這個孽障一定不能姑息」,「要及早處理,以絕後患」。在我的第一個母親瓜爾佳氏死後,家裡拿事兒的就是張氏母親了,我的母親不過是個執行者。對張氏母親的話語,連我的父親也要畏懼三分。我父親在外頭耀武揚威,回到家其實是很怕老婆的。張氏母親說「要及早處理」,我母親就及早處理了,沒等老姐夫進家,批判會就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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