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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二

  老姐夫在金家曾經有過一回大顯本事的機會。

  夏日,我們的劉媽在午睡將起之時突然犯了癔症,又哭又鬧,滿嘴胡說八道。劉媽平時是個謹慎能幹的女僕,從十六歲到我們家,四十多年了,已經成了我們家的一員,那地位不是一般的僕人所能替代的。劉媽說的是一口安徽桐城話。桐城是我父親第二個妻子張氏的家鄉。劉媽所說,都是誰誰欠了她幾擔穀,誰誰吞了她幾年的租,誰誰將她的衣物都分了……說之有名有姓,有來龍,有去脈,讓人不能不信。老張說,劉媽睡覺沒有關門,是二娘老家的先人找來了,附在了她身上。母親說,大夏天誰睡午覺也不關門,那安徽的先人怎的不找別人就找她?老張說,劉媽是隨著二娘由安徽嫁過來的,安徽那邊來了人,當然就先奔她。母親說,不說先人不先人的,想法子治病才是要緊。以往劉媽是我們金家的醫療總顧問,如今總顧問出了問題,下邊的人就沒了主意,大家七嘴八舌,說什麼的都有。商量來商量去,最科學的辦法是打電話叫來了在協和醫院工作的六姐舜鏝。

  六格格舜鏝看了劉媽的病情,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普通的歇斯底里罷了。母親問,什麼是……斯底裡?舜鏝說,就是癔病,一種很常見的精神性疾病,用暗示的方法就可以治癒。母親問怎的暗示,舜鏝說打針葡萄糖酸鈣就好了。「葡萄糖酸鈣」這個名字很西洋,很時髦,就像我們今天聽了「吉登斯時代」、「全球語境」、「化約主義」這些詞兒一樣,讓人驚訝而難忘,而深印於腦海之中。在當時,「歇斯底里」和「葡萄糖酸鈣」這兩個很複雜的詞幾乎不費什麼力就被我記住了,它們在我那些國粹詞匯中獨樹一幟。出類拔萃,讓人耳目一新。舜鏝說打針,於是就消毒,就往劉媽胳膊上勒橡皮帶,劉媽就直著眼睛罵,罵得六格格舜鏝直皺眉。六格格打完針也不想在家多待,匆匆地收拾了小藥箱子就要回醫院去,臨走說不必理劉媽,人圍得越多她越來勁兒,大夥兒都不理她,她睡一覺就好了。

  眾人散去,屋裡只剩了劉媽,她還在哇哇地哭,很傷心地向人們傾訴。我很想看看安徽來的張家祖先是什麼模樣,就溜到偏院去請教老姐夫,我想,對這樣的事情,老姐夫肯定會有辦法。

  老姐夫聽了我的話,摸著鬍子說,鬼跟人一樣,喜歡人家恭維它,尊敬它,喜歡精美食物,喜歡美酒,它們也有種種忌諱,怕詛咒,怕道出它們的姓名……我說,那我該怎麼辦?老姐夫說,奠它一杯酒,請它上路就是了。我說我還想看看那先人的形象,看看是個怎樣的人物,竟能引得劉媽又哭又鬧。老姐夫說,你真想看?我說真想。老姐夫說,其實也很簡單,找塊小鏡子一照,那物件就在鏡裡顯出形來了。我說,一個小鏡子會有那麼大能耐?老姐夫說,鏡子是金水之精,內明外暗,一切魑魅魍魎都不能在其前隱匿,但照無妨,只是不要惹惱了它。

  我拿了鏡子直奔劉媽房裡。劉媽還躺在床上哭,我用小鏡子一照,劉媽的身上映出了鏡子的影兒,我趕緊朝鏡子裡看,可鏡子裡沒有鬼,只有我的一張大臉。我換了個角度又照,那裡頭還是我。這讓我有些害怕了。莫非是我攪得劉媽這樣鬧騰嗎?我一個「酒觫子」會有這樣大的本事?正疑惑間,劉媽騰的一下坐起來。先是直瞪瞪地瞪著我,繼而向我撲過來。一邊撲一邊說,你照我幹什麼?照我幹什麼!劉媽的力氣很大,把我重重地壓在地上,動彈不得,不是老張趕來。我的肩膀非被她咬下一塊肉來不可。

  科學的暗示療法根本不管用,小鏡子也照不出東西來,老姐夫看著摔碎的鏡子說,看來這傢伙有來頭兒,非得我親手收拾它不可了。

  聽說老姐夫要捉鬼,我比誰都興奮,跑進跑出到處嚷嚷。那捉鬼的過程雖沒見過卻是聽過的,要燃香焚裱,設醮祈禱,道士著八卦長袍,披散頭髮,邁著禹步,晃晃悠悠,就像《借東風》裡的諸葛亮一般,手舞桃木寶劍,口中念念有詞,突然喝一聲「疾!」用劍一指,便飛沙走石,鬼哭狼嚎,緊接著,一道血光刷地噴灑在符裱上,立除其祟,大功告成。可是我的老姐夫並沒有畫符舞劍,他只是從後院摘下兩片樹葉子,用水泡了,著人給劉媽灌了下去,劉媽喝了那水沒半個小時就安靜下來了,蒙頭蓋臉地一通兒死睡,醒來時則如好人一般,推枕而起,驚呼,天都黑了。我這一覺怎睡到這般時候?母親問劉媽可還記得什麼,劉媽說沒甚記憶。只是覺得累。事後眾人都說奇,說沒想到後園的樹葉兒還能治病,更沒想到平時不哼不哈的五姑爺還有這等本事。老張說,那樹不是一般的樹,是桃樹,桃樹是避邪的;五姑爺也不是一般的人,精明之至,能通神見鬼。

  我沒看到想像中的捉鬼,當然很失望,甚至希望劉媽能再病一場,比前次再厲害些。但劉媽始終沒再病,那被驅走的「張家祖先」,也再沒有回來的意思。我問過老姐夫,幾片桃樹葉子何以就有那麼大的力量,比協和醫院的葡萄糖酸鈣還厲害?老姐夫說,東海有山,山上有大桃樹,樹上住了兩個神仙,兩個神仙負責閱覽眾鬼之惡,有害人的,就用葦子綁了,推到山澗喂老虎;立桃梗當門戶可以驅鬼避邪,是說桃梗上也有兩個神在捉鬼,鬼畏桃這是天定的。我說,為什麼一定是桃,而不是槐,不是柳,不是楊呀?老姐夫說,桃為五行之精,喝桃湯能厭服邪氣,制禦百鬼,簡便而易行。

  我從此而敬畏桃樹,每每從它底下過便要斂氣吞聲,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來,怕的是稍有疏漏而被樹上的神當做小鬼兒捉了去。

  我也跟協和醫院的六格格舜鏝討論過葡萄糖酸鈣不管用的問題。舜鏝說這不是藥的事兒,是劉媽的事兒,是劉媽接受了桃樹葉子的暗示,抗拒了葡萄糖酸鈣的結果。她還說什麼治鬼都是瞎掰,讓我以後少去偏院,少跟老姐夫攙和,否則小小年紀,妖婆似的,一腦袋陳腐沒落,太跟不上時代。我說,你先不要說我陳腐沒落的話,你那個葡萄糖酸鈣沒有桃樹葉子管用這是有且共睹的。

  六格格說那是迷信。

  我說我就信迷信。

  從此,老姐夫在金家名聲大振。

  金家上下老少沒有誰敢怠慢老姐夫。

  但是事情往往出乎人的預料,治得了鬼的老姐夫有時候卻治不了自己。

  有一天半夜時分,金家人全被驚醒,原因是我們的老姐夫「不行了」。

  協和醫院的救護車就停在我們家的大門前,白色的車身對一貫崇尚大紅大綠的北平人來說有種不吉祥的感覺。我們所住的戲樓胡同,從西到東,住了不少達官顯貴,而有史以來,門前停白車的人家兒卻只有我們一戶。兩個穿白袍的壯漢,抬著一副擔架從偏院出來,那上面躺著我的老姐夫。

  老姐夫的臉呈鐵灰色,是我在老七舜銓的山水畫調色盤裡常見的那種鐵灰,也是在生活中極少見到的鐵灰。這鐵灰在山水畫的運用中能表現出山的生機與蒼勁,而現實裡體現在人的臉上,就只剩下了陰暗與死亡。老姐夫的臉痛苦地扭曲著,嘴角一陣陣痙攣,一絲暗黑的血由鼻孔和嘴角探頭探腦地流出,這比那噴射性的大出血更讓人覺得危不可測。從老姐夫的臉上,我感到了生命離我而去的恐怖,感到了生離死別的悲哀,我站在微寒的秋夜裡瑟瑟發抖。看門老張比我抖得還要厲害,因為是他幫著醫院的人將老姐夫抬上擔架的。所以他最知道,老姐夫這一走是再也回不來了。他說老姐夫周身僵硬,腹部更是堅實如鐵,碰上去當當的,發出了青銅的聲音,他認為,抬出去的老姐夫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物件了。

  醫院的診斷結果是汞中毒。在進行血液清理的同時,老姐夫的肚子也被劃開了,從裡頭取出了結成塊兒的五行散,上秤一稱,竟有七斤之重。執刀的美國大夫米切爾驚訝地說,從他行醫以來,還沒有見過這麼大的結石!

  老姐夫在醫院昏迷了好些日子,那些天我們家的氣氛一直被陰雲籠罩著,人人心神不安,門口一有響動就以為是醫院的老姐夫有了什麼不好。母親說,五格格還不到三十,真有個三長兩短的,怎麼得了,年紀輕輕的……

  家裡沒有了老姐夫,最感到寂寞失落的就是我了。從老姐夫入院我才明白,在這個家裡,跟我關係最親密的其實只有老姐夫。在我平淡的生活中,大概有一多半時間是在偏院和老姐夫廝混著度過的。放在五十多年後的今天來看,失去老姐夫的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的確是一種難以解釋和理解的心境。然而對一個小孩子來說,從老姐夫那些神神秘秘的撲朔迷離中感覺中國文化的氛圍,認識中國文化魂魄的神奇魅力,經歷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民族文化的體驗,倒真是難能可貴的一課。我不能沒有老姐夫,甭管他對世界的認識有多麼偏頗,他的生活有多麼不合理,他的秉性有多麼乖張,他終歸是我的老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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