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七六


  我還喜歡陪老姐夫喝酒,那簡直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事情。老姐夫喝酒一般在後園的亭子裡,下酒菜多是瓜果梨桃。頂不濟也有一碟醃醬瓜。姐夫喝的酒是他自釀的米酒,那酒又甜又香,實則是小孩子最好的飲料。姐夫的院裡有十個包著棉絮的青花大缸,那是他的米酒製造工廠。他常常對我說,童兒,去聽聽,聽哪個缸裡在鬧螃蟹?我就趴在一個個缸肚子上聽,——哪個裡面有喳喳喳的聲響,哪缸的酒就釀好了。

  起酒是件很有意思的工作,熟後的酒,渣液混合,有米在酒中浮泛,飲時需用布濾過。「傾醅漉酒」,這是個很文明的詞兒,且不說這詞兒,僅這個過程的本身就是件雅得不能再雅的事情了。明朝畫家丁雲鵬有幅《漉酒圖》的畫,畫上男子神清目秀,長髯飄逸,在柳樹下和他的小童兒扯著布濾酒,他們周圍黃菊盛開,湖石羅列,石桌酒壺,鮮果美饌,那情景就跟我與老姐夫濾酒一樣,不知是明朝人照著我們畫的,還是我們跟畫上學的。老姐夫釀的酒,擱現在看,很像是自由市場上賣的醪糟,兩塊錢,連湯帶米買一斤,拿回家對水燒著喝,這也是近幾年市場搞活了才有的吃食。可是在40年代的北平,別說大街上沒有賣這種酒的,就是北平地道的淮揚菜館森隆和江蘇館子老正興,也只賣黃酒,不賣米酒。我至今不知老姐夫當年釀酒用的是什麼曲子,那酒的濃郁甘醇遠在今日市場出售的醪糟以上。老姐夫的酒缸一揭蓋,那酒香就能飄出半條胡同去。酒香不怕巷子深,這話一點兒不假,不管是對賣酒的還是對釀酒的來說。

  我喝老姐夫釀的酒必得對水,否則只兩口就會醉倒。有一回和老姐夫同醉涼亭,我們倆趴在石桌上直直睡了大半天,女僕劉媽才在後園找到我們。據劉媽說,當時我們倆睡得像死狗一樣,打都打不醒。劉媽說,趴在石桌上的我們,身上爬滿了螞蟻,密密的一層,這是因為那酒太甜太香了,螞蟻也喜歡喝酒。後來,老七舜銓把我們的行徑畫了一幅《醉酒圖》,老七是畫家,採用的是現實主義手法,畫上我和老姐夫擁著酒罈醉臥在草亭之中,連我們家那只大黃貓也醉在其中,各具醉態,惟妙惟肖。我父親還在畫上題了「日長似歲閑方覺,事大如天醉亦休」的字樣。後來這幅畫被北平研究院院長李予成買去了,李在解放前夕去了臺灣。我想,要是沒有意外,這幅畫現在應該還在臺灣的李家珍藏著,半個世紀過去,差不多已經該成文物了。

  我母親不許我找老姐夫飲酒,說是家裡有個「酒半瘋」就夠了,再出個「女半瘋」,更讓她堵心。但是我母親怎能管得住我呢?我是個長腿的東西,只要她稍一不留神,我就溜到偏院去了,進了偏院就是進了酒缸,能不喝酒嗎?應該說我的酒量都是我的老姐夫培養出來的,我們家的偏院實際是個很不錯的飲酒培訓班。長大後從事文學藝術,常與文友酣暢痛飲,往往喝上大半瓶北京昌平廠出的紅星二鍋頭仍無醉意,可見是打小練出來的童子功。

  為當年那場醉酒,我竟然還得了個「酒嗉子」的稱號。酒嗉子是溫酒用的小瓷瓶,小口大肚,一拃高,裝不多,隨喝隨溫。老姐夫說那天我跟他在一起喝酒,才喝一碗,我就倒了,現了原形,原來是個只能裝二兩的酒嗉子。我說我是酒嗉子,你是什麼?他說他起碼是個大酒甕,裝個四五十斤沒問題。我為自己是個小酒嗉子而遺憾,而難為情,就有些失意。老姐夫不管這些,他又提來酒,大口大口地喝,也讓我喝,我就跟著他喝。酒酣耳熱之際,他說,咱們倆的酒量北平城裡是沒人能比的,咱們要酒壓皇城一帶,拳打東西二城。我說,對……打,打……二城……

  東西二城沒打到。挨了母親一頓飽揍。

  母親氣急敗壞地說,又去喝酒,又去喝酒,你這丫頭怎麼就這麼沒記性呢!

  讓一個孩子長記性,那是很難的事,鬧不好就會適得其反。母親越是讓我長記性,我越是沒記性,偷偷摸摸跟著老姐夫照喝不誤,且大有長進,小小年紀就懂得了「花看半開,酒飲微醺」的酒鬼意境。稱得上是資深酒徒了。所以我現在從來不讓我的孩子長什麼「記性」,一切都順其自然,我相信我的孩子會比我發展得健康,也會比我有出息。但在酒上,她比我差遠了,我想這是因為她小時我沒有攔著她喝酒的緣故。

  老姐夫不能離酒的原因是因為他吃藥,我們都知道他常服一種叫做「五行散」的東西。五行散是由硫磺、鐘乳等製成的烈性「強身藥」,服藥後必須在院裡急走兩個時辰,以解藥毒,所以叫「行散」。那藥的引子就是酒,否則那毒是散不出去的。「五行散」是一種土黃色粉末狀的東西,搗藥是老姐夫的日常工作之一,那藥都是隨吃隨搗,細膩得如一縷青煙。看著老姐夫抱著藥缽,坐在桌前那一絲不苟的認真勁兒,常常讓我想起月宮裡搗藥的兔兒來,據說那兔兒也需日日搗藥,跟那砍樹的吳剛一樣,沒有一刻停歇。我於是認定,那兔兒搗的必定也是五行散。我問過老姐夫這種黃末兒吃下去有什麼好處,老姐夫說妙不可言。我問怎的妙不可言,老姐夫說,要成仙就必須服散服丹,這些東西都是長久不會改變的物質,自天地開闢以來,日月不虧明,金不失其重,食之可以長生。五穀魚肉,極易腐朽糟爛,人吃了也是如此,這就叫天人合道,理契自然。吃了五行散,可令人身安命延,體生毛羽,邀遊上下,使役萬靈。我說,體生毛羽,那就是長了翅膀,像家雀兒一樣要飛呀!老姐夫說,當然能飛,道家稱之為「舉行輕飛,白日升天」。

  就為這個「遍生毛羽」,從此我就對老姐夫格外注意了,很希望有朝一日我們的老姐夫身上能像雞一樣地長出毛來。有一回跟看門老張談論起遍生毛羽的事,老張鄭重建議我,再跟老姐夫談到「白日升天」這類話題時,一定要他帶上我們倆。我說,這怕不行,咱們也沒服五行散。死沉死沉的,帶不動。老張說。你沒聽過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故事嗎?那個吃了丹藥的劉安白日升天,還不是把家裡的老婆孩子、貓兒狗兒都帶上走了?我說,升了天還能回來嗎?老張說,大概不能。我說,那我就不升了。你要升你跟著老姐夫去升,天上缺個看門的也不一定。老張說他升了天就不會再看門了,他就是仙家了。我問仙家有什麼好。老張說,好處大了。想吃什麼有什麼。想要多少錢有多少錢,想娶幾個媳婦就能娶幾個媳婦,還有,想逛街就逛街,想聽戲就聽戲。我說,依你這麼說,我阿瑪就是仙家了。老張說,差不多。

  吃了五行散的老姐夫在院裡走動絕不是沒有目的地瞎走,人家走的是步罡踏鬥的繚繞之法,名日「步虛」,又叫「禹步」,據說是從大禹那兒傳下來的。大禹治水時小腿受傷,步行困難,便走出了這一套奇怪的步伐。讓不明真相的人看來,那步子很像今日交誼舞的三步,即邁一步點兩點。我們常說藝術源於生活,大概這舞就是源於受傷的大禹了,從那蹴蹴點點的步伐足可看出當年大禹的傷痛之深,我們的老祖宗為了我們今日的幸福生活,花費的代價真是太大了。看得多了,我便看出了眉目,老姐夫「步虛」時面東背西,先往南三步,再奔東南,而後正東,往往要走出一個八卦的形狀。地上並沒有八卦的圖形,所以,外人猛一看,只見老姐夫在地上圈圈點點,穿來繞去,很是有些莫名其妙。其實這裡頭的名堂大了,讓老姐夫說,這叫「三步九跡」,上應「三元九星」之數,含某行無咎的意思在其中,吃了再毒的藥也會平安無事的。

  老姐夫信奉老莊,追求的是神仙與不死,他的生存原則是不過度勞累,不過度用腦,不過度喜怒,不過度淫逸,神靜則心和,心和則神全。老姐夫的心也和了,神也全了。老姐夫就成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姑老爺了。我母親為五格格的前程很是擔憂。覺著老姐夫在偏院這麼裝神弄鬼總不是個事兒。我的哥哥們則勸我母親大可不必為此傷神,說人家當事者都不以為然,您老太太瞎操什麼心!當時,我的哥哥們之所以都向著老姐夫,是他們正在向老姐夫學習一種叫做「添油法」的內功,他們學得很認真,很虔誠,定時趕回家來「上課」。

  然而,就是這「添油」內功。給金家帶來的危害是空前的。說它是一場令我父母談之色變的可怕瘟疫也不為過,這也是我的母親明白真相後跟老姐夫反目的原因。可在當時,誰都蒙在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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