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七五


  跟老姐夫同去修煉的老五卻不然,他在觀裡很不招人待見,不止一次地因「貪睡不起」被罰跪香。跪香是道觀二十三條清規中最輕的一條,以武老道的說法,我們家老五在觀裡幹的那些事,被「焚化示眾」的懲罰也夠上了。有一回,老姐夫和老五在我們家的院子裡當眾進行修道彙報表演,他們在屋前豎立一杆,說是要「結幡招鶴」。兩人先在杆底下誦經會舞地熱鬧了一番,接下來就是焚香靜候,恭候仙鶴降臨。這事比我們家的子弟們唱戲還有看頭,觀眾自然不少。但是,一家人在當院站了兩個時辰,望得頸酸目眩,也沒見白鶴飛來。老五精明,早早脫身溜了,只丟下老姐夫還在那兒傻等……鶴當然沒來,不但鶴沒來,連家雀兒也沒來。事後,老姐夫誠懇地說是他滯情不遣,欲心尚多,還需加緊修煉;而老五的解釋是那天銀河裡正過小鯽魚,鶴們都趕著吃魚去了,連個值班的也沒留下。父親對此採取聽之任之態度,他認為,他的這些寶貝兒子在家再怎麼折騰,也比出去胡鬧強。

  父親也介紹老姐夫出去工作過,先在通縣私立潞河中學教數學,姐夫嫌遠,沒教下半學期就打了退堂鼓;後又介紹他去《平民日報》當校對,也因須「日日坐班,拘謹乏味」而辭去職務;之後還在建設局當過科員,也因為不好好上班,被人家「謝退」了;還在市政府秘書處供過事,老姐夫又嫌「血雨腥風太濃」而自動離職……好在完家有錢,供得起兩口子在北京的花消,用不著出去操勞受苦,也一樣把日子過得很滋潤舒服。只是他們不願意從金家大院裡分離出去。

  五格格舜鈴更是無所事事,一天除了梳妝打扮以外,就是陪著我母親說話、逛廟、聽戲。那時六格格舜鏝已經在協和醫院做護士長了,她勸舜鈴去讀護士學校。說協和的護校不是誰都能進的,首先得英文好,其次得高中畢業,一切按照美國紐約州立醫院護校的教學方法示教,畢業以後每月薪金七十美元,比眼下當閒散的家庭婦女強百倍。舜鈴不去,說掙得再多也是幹伺候人的活兒,她堂堂的格格怎麼能去當護士!舜鏝說你不可能當一輩子格格,總得有一技之長才好安身立命,無論世事怎麼變,心裡也塌實。母親也勸舜鈴出去工作,說協和是老醫院,名聲大得很,過去馮玉祥、孫中山、宋美齡、於鳳至都在那兒住過,在那兒工作不能說是掉價兒。舜鈴還是不去,她說她婆婆家的財產他們兩口子吃三輩子也吃不完,她用不著工作。母親說財產再多也有坐吃山空的時候,這事還是要從長計議。舜鈴說讓她出去工作是假,要把她趕出金家才是真,她在金家又不是白吃白住,一個偌大的家,怎就容不得她呢?母親聽了這話,也再不好說什麼,一切就全順著他們兩口子來了。

  姐姐舜鈴不出去工作,姐夫占泰也不出去工作,兩口子悠閒得神仙一般。

  姐夫雖然在家,也很忙,他主要忙兩件事,喝酒和修道。

  先說喝酒。我們的老姐夫在很多時候都呈迷醉狀態,前面說過,他能用一個杏兒下一瓶竹葉青,他可以不吃飯,但是他得喝酒,並且每天不少於一壇。他常說他一日不飲酒,便覺形神不復相親,文王飲酒千種,孔子百觚,與先哲相比,他差得遠哩!這話往白裡說,就是他一天不喝酒,就丟了魂兒般地難受,人就只剩下了一個空殼兒,細想想這真是件很嚴重的事情,只剩下空殼兒的人。叫什麼人呢?所以,為了老姐夫的軀殼裡有內容,我們都贊成他喝酒,用孔子的話說,「惟酒無量,不及亂」就好。我們的老姐夫的確不及亂,他的醉,醉得很有分寸,我們常見他腿腳不穩,踉踉蹌蹌地在院裡繞圈子,嘴裡念念有詞,昂首揮臂,儼然豪氣如雲,卻從沒見他胡鬧亂來過。有時,醉了的姐夫也如蛇一樣地繞在牆邊的一棵小柳樹上,周身竟是一絲不掛的精光,讓人看了不可思議,金家的人瞧慣了,見怪不怪,都知道過不了半個時辰他就會下來,一個大活人。能在樹上盤多久呢?

  看門老張說,完顏姐夫是金朝的龍種,是條醉龍,它時不時地得顯形,要不它憋得慌。

  做飯老王說,不是顯形,是現眼,金家出了位這樣的姑爺,也是金家幾代修來的「造化」,赤身裸體於光天化日之下,全中國也找不出幾位,這也是金家一絕。

  老姐夫酒醉後再鬧,再現眼,也只是在他的偏院裡表現。他極明白他的活動範圍和他在金家的身份,這怕是他識趣、不招人討厭的一面。

  老姐夫其實不傻。

  到了我跟老姐夫接觸的時候,民國已近尾聲,那時候的老姐夫已經留起了鬍子,飄飄逸逸的幾綹,垂蕩在胸前,很像畫上八仙裡的曹國舅。依著金家的規矩,當了爺爺的人才能留髯。但老姐夫不在此限制之列,因為從根兒上說,他是外人,金家管得了兒子管不了姑爺。老姐夫長著一嘴鬍子,爺爺似的在金家進進出出,誰看著誰彆扭。我父親六十多了,還沒有留鬍子,這是因為我的幾個哥哥哪個也沒給他生出孫子來。父親常常搖頭感歎,歎人心不古,世道衰微。其實世道衰微跟他留不成鬍子實在沒有太大聯繫,他的兒子們生不了兒子,也跟人心不古沒有關係。我想,那時候倘若他知道一切的癥結都在我的老姐夫身上,恐怕我們的老姐夫也不會在偏院住得那般安逸了。

  除了鬍子以外,老姐夫還有披肩的長髮,很像今日藝術界的某些精英,頗有後現代的情趣和眾醒獨醉的意氣風範。我最最喜歡幹的一件事就是趁老姐夫打坐的時候,趴在他的後背上。將他那長長的頭髮編成一根根的辮子。對此,老姐夫從不發脾氣,任著我在他的腦袋上折騰,有時打坐起來,還會故作驚訝地說,呀,我跟王母娘娘不過說了一會兒話,九天玄女竟給我梳了一個這樣的頭。

  我就格格地樂,老姐夫也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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