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七二


  發財認為這麼待下去不是個事兒,就拿出陝北人的愣勁兒,肩膀一扛,頂開門進了屋。

  裡屋是間連著臥室的書房,老三舜錤正靠在書桌後頭的大轉椅上閉目養神,雖說是閉著眼,眉宇間卻飽含威棱,滿臉莊嚴,讓人想起玉皇大帝一類人物。發財叫了一聲三爺爺,又補了一個九十度大躬,才敢朝桌上望,並沒見到自家的樞府瓷,只見到一碗冒著熱氣的香茶。發財正疑惑間,老三問,您是誰?發財在老三跟前不敢提愛新覺羅之類的詞,便老老實實地說他是發財。老三說,發財是誰?發財說,是金瑞的兒子。老三說,我記得金瑞沒生過兒子。發財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他已經明顯地感覺到了,三爺爺的態度極不友好,甚至從根兒上說,就沒有認可他。發財說,金瑞是我繼父,我爹問您好呢。老三說,令尊就是在鄉下放羊的那個?發財說,是在九條住的那個,他讓我給三爺爺帶好。老三說,我怎麼會是您三爺爺,您貴姓?這下發財說不出來了,他以前一直姓段,後來又姓了愛新覺羅,這些在老三跟前都說不出口,只好不好意思地說。我明兒就改過來,也姓金。老三說,別價,您改姓金也不見得就能姓金,從血脈上說,咱們不是一回事兒。這下發財徹底沒了話,他只知道三爺爺冷,卻沒想到對他是這麼個態度,早知如此,他無論如何是不會來的。他現在才明白,他爹為什麼猶豫。

  發財決定速戰速決。他說,三爺爺,我們那個碗您看了?老三說,什麼碗?發財一聽不好,趕緊說,就是剛才讓保姆拿進來的那個。老三慢慢地睜開眼,沖發財淡淡一笑說。那個嘛,那個是我們金家的東西,跟您沒什麼關係。發財說。那是我爹的碗。老三說,您的爹是陝北黃土峁上放羊的,放羊的怎能收藏得了元朝的樞府瓷?這是金家的碗,這點您甭跟我爭,您也爭不過我去,我們金家兄弟七個,從來沒分過家,金家的任何東西,哪怕是一根草棍,都是共同的,不分彼此。發財說,我爺爺解放前就從金家分出去了,這個碗是我爺爺的!老三說,您爺爺是誰?發財說,我爺爺是金舜錇。老三說,金舜錇是我的五弟,我五弟壓根兒就沒有孫子,再說。我們給老五分的是房子,並沒有分東西……發財說,三爺爺。您不能把我的碗給昧起來呀,這樣我怎麼回去跟我爹交代呢?老三說,您搞清楚了,是我們的,不是您的,我們沒上陝北占您的羊,您也甭來北京算計我們的碗。說著找了個指甲刀,一下一下地剪指甲,把個發財撂在一邊。發財說,您要是沒時間,把碗給我,我過幾天再來。老三不言語。發財急得臉色都變了,要擱別人,他會鬧起來,但對面的人是權威無限的金家老三,這個老三是金家目前哥兒幾個年齡最長的一位,在金家充任著家長兼管察的角色,而且這個家長從一開始就把他排在了金家圈外,對他採取不屑一顧的態度,這是讓他最無可奈何的。如果對方跟他面對面地爭,拍桌子瞪眼地吵,也好辦,怕就怕對方這個不軟不硬、不冷不熱的態度,對他一口一個「您」,讓他不知怎樣對付。他說,三爺爺,您別這樣,我知道您不跟我一般見識,這麼著,我叫我爹來,您把碗給他總行了吧?

  老三說。誰來也不行。

  發財帶著哭腔說,那您讓我怎麼辦哪!

  保姆進來說,故宮博物院來請金先生的車已經在下頭等了半天了。老三站起來,接過保姆遞過來的風衣就朝外走,發財將老三攔住,說好話,請求把碗還給他。老三說,您從鄉下進了北京,在北京紮下根兒來已經是很進步了,現在的北京,雜七雜八的人住進不少,真正的老北京反倒見不著一兩個了,街上隨便拉住一個就是您這樣兒的,您別再跟我說什麼碗的話,您知道「得隴望蜀」這個詞兒嗎?發財說不出話來。老三說,人苦不知足,既得隴,複望蜀,說的是侵欲無厭,規求無度,早跟您說了,這是我們金家的東西,何須您染指於鼎?

  老三一席話將發財說得瞠目結舌,他自認不是老三的對手,也不想再跟眼前這位三爺爺費什麼口舌,發財畢竟是發財,他身上的匈奴血也不是白流的,要不「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不就成了空話?只見發財不哼不哈順手掂起老三書案前的一個青花畫筒,往肩上一扌周,如扛了一袋面那樣利落順手,用腳一踢門,出去了。

  保姆追到樓梯口,發財一路小跑已下了兩層,哪裡還追得上。保姆就沖著樓下喊,你這人怎麼搶人哪?光天白日的入室搶劫,你給我回來,回來!發財哪裡理會,如沒聽見一般,徑直跑到樓下,把畫筒往客貨兩用車的後座上一順,發動起車,一溜煙地走了。保姆沒追回畫筒,氣哼哼地進屋,抄起電話就撥ll0。老三喝著茶說,你算了吧,跟他個半生的野小子計較什麼。保姆說,算了?我的爺,眼瞅著人家把東西從您屋裡扛走,您就算了?那可是個文物啊,我每天擦擦它,都得經著十二分的小心,生怕磕了碰了,您倒好,說算就算了!老三說,依你怎麼著呢,還下去跟他對打嗎?你打得過他?那可是山旮旯兒裡放羊的出身,跟野物打過交道的人,你不算了能怎麼著?保姆說,再大的家當也架不住外人這麼拿,現在可不是打土豪分田地那會兒了。

  老三細細品著碗裡的茶,並不言語。

  發財回家,把情況一五一十地向金瑞敘說了一遍。金瑞一聽,氣得眼冒金星,當下將兒子臭駡一頓。金瑞指著兒子說,說你不是金家的人一點兒沒冤枉了你,你辦的這事兒,就沒有金家人的一點兒作派。你找什麼老三哪?你這不是自個兒往事兒上撞嗎!我都不敢去,你偏要去,整個兒一個沒睡醒!發財和他娘低著腦袋一聲不敢吭。看金瑞把脾氣發得差不多了,王玉蘭才說,他爹,你也別氣,咱發財把三大爺家的缸給扛來了。金瑞問什麼缸,王玉蘭說,花缸。金瑞叫發財拿來看,發財從床底下拿出青花畫筒來,用手啪啪地拍了兩下說,就是這。金瑞說。這哪裡是缸?這是插畫軸的畫筒。說罷翻過筒來看,下頭有「大明嘉靖」的款記。發財見了有些興奮,他說,唐宋元明清,這個缸也是個文物呢,咱們拿元朝的碗換了個明朝的缸,也沒吃虧,是吧爹?金瑞說,這不是缸,是畫筒,告訴你多少遍了,還露怯!王玉蘭說,這個筒和缸也差不多少,換來換去的還是沒我那個榨菜罎子實惠,這個好看倒是好看,就是口兒太大。發財說,小碗換大缸,娘您知足吧!王玉蘭說,也虧你腦子轉得快,要不咱那幾千塊錢的碗就白扔了。發財得意地說,他一個糟老漢,跟我講些個之乎者也,我壓根兒就不接招兒,他能把我怎麼的?拿他一個明朝的缸也是給他面子了,我沒拿他櫃子裡的銅犀牛就很便宜他了,我們也不是那麼好欺負的,我就是想讓他看看,我是誰!

  金瑞在旁邊說,你是誰呀?你是大傻X!

  王玉蘭說,待得好好兒的,你怎麼罵人?

  金瑞說,他待得好好兒的?淨給我找事兒!弄來個假冒的青花,還當是撿來了便宜,還在這兒臭美呢,他不是傻×是什麼!

  王玉蘭說,這麼好看的東西怎會是假的?

  金瑞說,正因為好看才是假的,你看看這幾個字「皇圖永固,萬代吉昌」,這「圖」跟「萬」用的都是簡化字,簡化字是1956年才施行的,嘉靖皇上那會兒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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