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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老宋見金瑞不表態,便說,說白了,幹我們這行的,有真金不怕火煉的本事,也有炫玉賈石的機巧,要全是真的,天下的文物商人得喝西北風去!賣主兒有賣主兒的行路。關鍵是看買主兒識不識貨,您買了西貝(贗品)只能自認倒黴,別處都有打擊假冒偽劣的,惟獨文物市場沒有,您用真價兒買了假貨,是您自己沒長眼,沒本事,犯不上跟賣主兒較勁兒,您越較勁兒,越丟人,所以,這倒騰古董的壓根兒就沒有退貨這一說。出手了就是出手了,就是賺了,出不了手就在這兒擱著,十年八年,東西還是東西。飛不了也壞不了,幹文物買賣就有這點兒好處,用我們的話說是「三年不開市,開市頂三年」。跟您說吧,我們收到俏貨不容易,能找到有錢的買主兒也不容易……

  正說著,從門口踱進來一個人,高個兒,虛胖,說話帶點兒假嗓兒。老宋管進來的人叫二先生。二先生看見老宋手裡的小碗,接過來把玩了一會兒說,像是土定。但釉色不對,土釉是老象牙白,白裡泛黃,這個碗是死白,瓷也粗糙,像是仿製的。老宋說,二先生不愧是行家,一搭眼就看出來了,我剛才看了還有點兒犯蒙。二先生聽了老宋的話,越發得意,賣弄地說,宋代五大名窯,柴、汝、哥、官、定,這定窯就在河北,離北京最近,所以北京定窯的東西相比較就多。另外,這種器皿出於定州民窯,數百年燒制又不曾中斷。所以後代仿造甚多,真贗難辨。老宋說,當年我祖父在琉璃廠的鋪子裡就有不少土定,因大多不是宋代真物,價格都很低,那些東西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二先生說,民國二十年,北京東城老君堂葉麟祥、葉麟祉哥兒倆從日本留學回來。提倡陶瓷救國,辦過一個「大華陶瓷廠」,用新法兒燒制了一批很不錯的瓷器,也搞出了一批仿古瓷。可以達到亂真地步,其中不乏定窯土釉。

  二先生說到這兒,突然打住了話頭,用手摸著碗沿像是在尋找什麼。二先生對老宋說,你這兒有放大鏡嗎?老宋翻了半天說,剛兒還在這兒呢,怎麼一轉眼就不見了呢……這時有人來請二先生,說那邊有件「雨過天青」的美人觚,想讓先生過去看看。二先生剛放下碗,立時就從外頭躥進來一個廣東口音的買主,打聽小碗的價錢,說不論多少,也要把這個碗買了去。老宋只說這碗不是他的,他不能賣。那買主還不依不饒地死纏。

  原來這二先生是瓷器行家,二先生在潘家園一走,不說話,只是把某件瓷器多看兩眼,拿在手裡摸摸,立時這件東西就被人們認作是俏貨,不惜大價地買回去,買回去後,假的也成了真的,因為是二先生看過的。所以,一幫人就悄悄地跟定了二先生,二先生到哪兒,他們到哪兒。二先生是機靈人,心裡自然明鏡兒似的,在市場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看似隨意,其實有心,至於和攤主們有什麼貓兒膩,外人是難以揣測的。這回,二先生倒好像很認真,臨出「薈古齋」還回過頭來,囑咐老宋再仔細看看碗沿。

  廣東買主已經把價提到了一千五,老宋還是說碗不是他的,他無權做主。其實金瑞就在他旁邊坐著,他完全可以和金瑞商量,但他偏偏裝得和金瑞沒有關係一樣。金瑞呢,也不言語,坐在那兒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把個屋裡熏得煙氣繚繞,嗆得人眼睛發辣。發財從來沒見他爹一下抽過這麼多煙,他不知爹今天是怎麼了。他想,既然這是個仿製的不值錢的假貨。能賣出一千五就已經是大大地賺了一筆,縱然老宋從中要提去不少,但那比撂外頭一塊錢倆也划算多了,甚至比來時商量的一二百也翻出去了幾倍,爹不發話,人家老宋自然不敢貿然做主。只好這樣推了。廣東人一咬牙,說願意出兩千五。老宋拿眼睛掃了一下金瑞,金瑞無動於衷。發財咳嗽了一聲,金瑞瞪了他一眼,又抽自己的煙了。

  老宋對買主說,您既然真喜歡這件東西,我就經心給您留著,不賣給別人,這期間我得跟貨主商量,看人家到底賣不賣。要賣是賣多少;這麼著吧,您明兒來,我一準給您個准話兒。廣東人說他明天一早就來,帶現錢來,又囑咐這個小碗無論如何不能擺在外頭,得給他留著。老宋一一答應,總算打發走了買主。老宋回頭對金瑞說,金爺您也看見了,貨在我這兒不愁賣不出去,您這個近代仿製的假定窯,讓二先生這麼一過手就是兩千五,明天我再往高了要,那小子也肯掏,那位整個兒是個還沒開眼的「博傻」。金瑞說,我看出來了,您的二先生是個托兒。老宋說,也不完全是托兒,二先生的眼力沒人能比,到底人家是專家,搞了一輩子陶瓷研究的,光書就出過好幾本兒。

  發財說,爹,咱那碗要不就擱宋老師這兒?

  老宋說,金爺,您要信得過我就放這兒,我盡著價兒要,要下來,您拿三,我拿四,至於那個三……老宋再沒往下說,不言而喻,誰都知道是給二先生的了。發財說,我們這頭兒少了點兒,別忘了,東西可是我們的。老宋說,您這東西可是個五毛錢不值的贗品哪!今天是你們爺兒倆在這兒坐著,裡裡外外都讓你們看見了,我才說給你們分三,要擱別人,我十塊錢收購,就已經是出了大價兒了,要那樣我賺的是七!發財心裡的小九九一轉,想三千的三也是一千塊了,一個要扔的小碗,讓人搗鼓兩下就能賺一千,還行,就說,爹,我看咱們就全都交給宋老師得了。老宋說,我祖父跟您家老爺子也是世交了,我肯定虧不了您哪!

  金瑞站起身,從老宋手裡拿過小碗說,既然是個假的,賣也沒多大意思,我想,還是拿回去蓋鹹菜罎子吧。老宋聽了說,別價,那可是糟蹋了。發財也說,爹,您別犯迷糊。平時您老稀裡糊塗的,這會兒您得醒醒,您不能眼瞅著錢從手底下溜過去。金瑞說,你怎麼就知道我沒睡醒?發財說,您看看您幹的事兒!金瑞說。我幹什麼了?這碗是我爸爸給我的,賣與不賣,我說了算。老宋說,您爺兒倆別爭。回去商量商量也行,我也不是非要掙您這份兒錢,我這兒的買賣多著呢。發財說,這還有什麼商量的,明擺著的嘛,早知道您這樣,還不如我一個人來呢!

  金瑞把碗裝到黑兜裡,對老宋說,謝謝您了,這半天您讓我長了不少見識,改天我請您上家裡喝茶。老宋說,東西是您的,您再好好兒掂量掂量,要是賣,您就來找我,要是不賣也常來走動走動,有什麼好貨別忘了照顧我。老宋話是這樣說,那張臉分明已經變了色兒,煞白,這使金瑞想到了剛才聽到的「雨過天青」這個很獨特的詞。

  金瑞出了「薈古齋」,卻並不急著回家,背著手在潘家園轉了幾個圈,發財在後頭跟著倒顯得十分被動。發財說,爹,您既然不賣,咱也別轉了,回去吧,沒勁!金瑞也不說話,還是一個攤兒一個攤兒地看過去,後來在一個賣雜物的小販那兒花五塊錢買了個放大鏡,才對發財說,回家!

  回家的路上。發財把車開得一躥一躥的,幾次差點兒把金瑞的腦袋撞到擋風玻璃上。金瑞說,你甭跟我來這套,你就認得前段家河劉改民家的糙碗,你懂什麼!發財一踩油門,汽車猛的一聲吼,代替了發財的憤怒。金瑞說,你小子沒發現,那個姓宋的一邊兒說咱們的碗是假的,一邊兒緊攥著不撒手,生怕跑了似的,這是其一;其二呢,那個二先生要用放大鏡看碗沿兒,姓宋的推說放大鏡找不著了,就沒讓他看,我想這裡頭准藏著什麼怕人知道的機巧,什麼葉家哥倆的仿製,那都是說給我聽的鬼話,其實他們倆都明白,這個碗是真的。發財說,就算是真的,人家也沒給咱們按假的賣,也沒虧了咱們。金瑞說,這個碗到底是怎麼個物件,我心裡得有底,我不能為了眼前的一千塊錢就把十萬丟了。發財說,一個小碗,還十萬呢,您做夢去吧!金瑞說,你別說。我還就真愛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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