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六九


  金瑞緊跟著兒子在人群中鑽來鑽去。天很熱,市場的大棚裡很悶,臉上油汗直冒,嗡嗡的人聲使得他渾身發軟,腦袋發悶,眼睛一陣陣冒金星。依著他的本意。是想一切交給兒子去辦,自己找了個涼快地兒歇著,但兒子非得拽上他,說這樣的事得他出面才壓得住陣,就憑他家的背景,不是真的也是真的。現在已經擠進來了,要再擠出去就得費同樣的勁兒,沒辦法,金瑞只好亦步亦趨地追著發財的花綢衫,半步不敢落下。他的心裡真是後悔極了,後悔聽了王玉蘭娘兒倆的攛掇。趕來湊這個熱鬧,本來在家待得好好兒的,這是何苦!金瑞手裡提著黑人造革提兜,拉鍊壞了,兜口半張著,一望便知裡頭沒有什麼值錢東西。這樣的兜在北京已經不多見了,擱在賣水煙袋什麼的攤兒上說不定也能當古董賣出去。黑兜裡頭擱著那個白碗,出門時王玉蘭把它用舊報紙裡三層外三層地包了,說,人靠衣裳馬靠鞍,多包幾層也顯得咱們的東西珍貴。但金瑞把那些報紙都扯了下來,他嫌沉。說光一個碗就夠他提的了,還要鼓鼓囊囊地加上那些紙,白費勁兒,他已經有日子沒幹這麼重的活兒了。王玉蘭想說什麼,終是沒說,她對她的男人瞭解得太透徹了,她沒有辦法,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就跟當年我父親對老五沒一點兒辦法一樣,她是徹底服了。小碗在黑兜裡隨著金瑞的步子一下一下地晃,爺兒倆在車上就商量好了,倘若這個破碗真是件東西,能值個一二百的,出手也就算了,賣了碗順便上建工市場買點灰,借著好天把幾間北房抹抹,那房一下雨就漏得厲害。要是一分不值也就一分不值了,隨手一丟也就丟了,用不著再往家拿。

  憑著兒子手裡的紙條,爺兒倆好不容易才找到那個叫做「薈古齋」的小鋪子,較之外面的小攤相比,這個鋪子多少還算正規一些,一間門面,打橫一個玻璃櫃檯,三面牆是三個大博古架。玻璃櫃檯裡擺著漢玉佩件、象牙雕刻、繡品軟彩、絕代古瓷等精緻小件,博古架上則是鐘鼎錞爵、秦磚漢瓦、唐的三彩俑、明的宣德爐,一派的古色古香。掌櫃的姓宋,精瘦。臉發青發黃,沒有表情,也不抬眼看人,聽偽覺羅?蜜說明了來意,半天不吭聲,只是用一塊綢子使勁兒擦一個小罐兒。金瑞想找個地方坐下,轉了倆圈兒,沒找見椅子,也沒地方靠,就勢挨著架子蹲了,他實在是累得很了。掌櫃的說了,這位您留神哪,您旁邊這個陶罐可是陝西成陽漢墓才出土的,昨兒剛收來,兩千多年的東西了,您別讓它毀在我的鋪子裡。金瑞一聽,趕緊站起來了,不敢輕易舉手投足,生怕再碰了什麼「兩千年」。

  發財借機會遞煙,叫了幾聲「宋老師」才把蓋罎子的碗遞過去,讓人家「幫著看看」。掌櫃的老宋漫不經心地接過碗。掂了掂,彈了彈,又用手指抹著碗邊轉了一圈,直搖頭。金瑞看老宋這架勢不像鑒定古董,倒像是在瓷器鋪裡挑碗。就有些看不起他。老宋問金瑞的兒子究竟讓他看什麼。兒子說看看是哪個朝代的東西,值不值錢。老宋說,這還用看。清末民初的客貨,明擺著的。金瑞問什麼是客貨。老宋愛答不理地說,都告訴您了我們吃什麼呀!金瑞賠著笑臉說,我是真不懂啊,自家的一個小碗,上頭有倆字兒,覺著新鮮,求您門裡人給看看,要是真算得上文物。就勢兒就擱您這兒了,擱我們家也沒有用。老宋聽說有字,從兜裡摸出個放大鏡,對著碗沿照了半天,末了放下鏡子也沒說什麼。金瑞問,您看出是倆什麼字兒了?老宋說,您看出什麼字了?金瑞說,其中一個是個「府」字,那個看不大清楚。老宋說,我可連「府」字也沒看出來。

  發財不甘心地追著問,宋老師,您說這客貨是不是從海外來的瓷器?老宋說,還海外呢,是咱北京地道的土產,明白告訴您吧,專供內廷宮裡用的瓷叫官窯,老百姓用的叫客窯,官窯出的瓷器就是新的,就是年代不遠的也值錢,客窯的東西,就是您撂它三百年也大子兒不值。就您這碗,甭說官場,連飯莊裡頭都不敢用。發財說,敢情,八成兒是我爺爺從哪個賣炒肝的攤兒上順手順來的。老宋問他爺爺是誰,發財不想說。吭嘰了半天說,解放前就死了,反正您也不認識。老宋說那不見得,說他曾祖父最早是翰林院的庶吉士,跟林則徐是一個品級,到了他祖父就專搞古玩買賣了,琉璃廠的「薈古齋」就是他們家的鋪子,老北京只要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兒,沒有他們家不知道的。金瑞兒子說,我們姓愛新覺羅。老宋說,這麼說是旗人了,那您怎麼稱呼呢?發財說,單一個字,宓。老宋低頭思忖了好一會兒,自言自語地說,這輩分是怎麼排的呢,奕、載、溥、毓……啟……沒有「宓」呀,您這輩分再大也大不過咸豐去呀!……金瑞說,什麼覺羅?蜜,都是小孩子家趕時髦的胡謅!看得出來,我今天是遇上真人了,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實話實說,我們家姓金,在東四九條住,我父親叫金舜錇,這個碗就是他老人家留下來的。老宋點頭說,怪不得,這就對了……」打您爺兒倆一進來,我就覺著不凡,果不其然,是金舜錇金五爺的後人,我這歲數雖然沒趕上瞻仰您家老爺子的風采,那名聲可是早就聽說過了。

  老宋一改剛才的冷淡,變得熱情又多話,也不知從哪裡拽出個凳子,拉著扯著讓金瑞坐。金瑞巴不得歇著,也沒推辭就坐下了。老宋撫著那個舊碗說,曾經滄海難為水啊,金家在北京可不是一般的人家兒……金瑞說,現在什麼都沒了,就幾間破房,還是落實政策以後發還的。發財的心思還在碗上,他問,宋老師,您看這碗……老宋說,要是你們金家的東西,我還真不敢掉以輕心,得好好看看。說完就把櫃上的一個小燈打開,把碗拿到燈底下仔細翻轉了好一會兒說,粗看像是宋代定州民窯燒制的土釉,細看便看出了後人的仿造痕跡,這個碗早不過光緒二十五年,晚不過民國二十五年,也就是這五十年之間的事兒。發財說,這麼說這個碗值不了多少錢。老宋笑笑說,話不能這麼說,這得看擱誰那兒,你撂外頭地攤兒上,一塊錢買倆,你放我這小玻璃櫃裡,當真的宋瓷賣,不帶含糊的,出手就是一千。發財說,您不是說是仿造的嗎?老宋笑而不答,拿眼睛掃金瑞。金瑞雖然人愛睡覺卻並不糊塗,早已窺出老宋的心思,反倒變作了老宋初時的模樣,沉著臉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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