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六六


  我從來沒來過九條,我們家那幾位爺大概也沒來過九條。雖然父親在這兒買了一院房,我們家老五在這兒折騰了一個夠兒,而作為金家金瑞以外的人來這兒。我怕是第一個。

  進胡同西口沒走幾步就見路北有兩棵大槐樹,樹有年頭了,用鐵柵欄圈著,這算是上了冊的。被列為保護對象的古樹,全北京,這樣的樹屈指可數,實在是不多了。樹邊有大門,敞著,裡頭建築一覽無餘,房不少,多已翻建過,雜亂無章,想必就是川島芳子的宅院了,聽我們家裡人說,川島芳子當年就是從這個院裡被逮走的。逮川島的時候,我的五哥還活著,作為鄰居和親戚。他一定看到了當時那一幕,不知他心裡是怎麼想的。我則從院落想到了川島留下的那只叫做三兒的猴子,想到了舅太太,如今三兒和舅太太都已經不在了……我從已經破敗的院裡企圖看到讓我五哥為之羡慕的亭榭山石,但已不可能,北京平安大道的修建已將院的後半部全部推平,轟鳴的挖土機正在屋後挖,挖……至於旁邊珍妃的娘家,也早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小學校。

  學校對面的紅門應該就是金瑞的家。

  門的下部包著吉祥圖案的鐵皮,上部有門環,兩側有石鼓,舊歸舊,卻一點兒沒有損壞。門虛掩著,我推開門進去,迎面是個磚雕影壁,上面那「鴻禧」二字還帶有明顯的黃泥痕跡,想必是「文革」期間被人用泥糊了。往左轉是正院。卻突兀地低了一截,正奇怪建築格局的不合章法,猛然想起老五的大興土木來,便料定八成是那池的遺址了。果然,見院西頭撂著一塊大石,半埋在土裡,苔跡蒼然。正要稱讚畫工技藝的高超,細看,那斑駁的皴點卻是自然生成,不禁感歎時光的流逝,五十多年了,半個世紀,連石頭也老了。「鬼拍手」還在那裡拍手,人已抱不過來,一樹陰涼將院子嚴嚴罩住,給院落平添了悠遠與淒涼。似乎五哥並沒有走遠,他的痕跡還在這院裡清晰地留存著,時刻向人們印證著他的存在。有話說,人生天地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但在人的心裡,石頭可以老,人卻不能……一隻碩大的白波斯貓由樹上躥下,擦著我的腿,鑽進了北屋。屋裡立時傳出王玉蘭的親昵話語:我的桐桐娃兒哎,這大半天兒你又上「哪搭兒」野去了?

  我咳了一聲,王玉蘭一挑門簾出來了,見是我,表示出了很誇張的驚喜,大聲地寒暄著,把我往屋裡讓。我想,她是演電視劇演慣了,我們的演員一上鏡頭就做戲,失去了生活的本色,這種拙劣的演技真是害了一大批人,包括眼前這位群眾演員。我一邊往裡走一邊問金瑞在不在家,王玉蘭說在,在裡屋呢。

  我直接進到裡屋,看見金瑞靠在被臥垛上,正半眯著眼看電視,電視裡播放著貴州的天氣預報,那只匆匆跑進來的白貓,也正趴在金瑞肚子上眯瞪。這情景似曾相識,不由得讓我想起那年為金瑞的婚事跑到陝北後段家河的事,那時見到的金瑞就是這個樣子,只不過他肚子上的孩子換成了貓。

  見我進來,金瑞說姑爸爸來了,就慢慢坐起身。蹭到床沿找鞋,一雙腳在下頭尋摸了半天,也沒摸著鞋。我用腳把他散落到櫃底下的鞋踢過去,他伸進腳,就算完成了穿鞋的過程。我說,你怎麼不把鞋提起來?他彎腰把鞋提了提,提跟不提一樣,鞋的後跟已經讓他踩平,提不起來了。我說,你好嗎?他說,我有病。我說,你那病不擋著出去工作,出去活動活動反而會好。他說,我跟我阿瑪是一個病,他倒是老活動,還不是讓病拿死了?我說,那是什麼年月?現在是什麼年月?不一樣啊。金瑞說,甭管什麼年月,糖尿病都是一樣的。

  糖尿病說不出個眉目,我決定換一個話題,就問他最近紀念上山下鄉三十周年,他參沒參加「老三屆」的活動。金瑞說,我參加那個幹嗎?那都是成功的男女們為誇耀、為臭美而糾集起來的瞎掰,您看看那些熱衷於組織活動的人,哪個不是趾高氣揚的,讓我們去幹嗎?讓我們去是給他們當陪襯!我去湊那熱鬧不是明擺著丟份兒嗎?我說,那不見得,怎麼也是同學一場,少年的友誼,一輩子也忘不了的。金瑞說,我不信什麼同學,我就信實力,老宣傳「老三屆」這強那強,這個是大作家,那個是大款,他怎麼就不說說我們這些壓根兒就沒找著工作的、下崗的,還有像我這樣病得起不來炕的!不行的是一大批,行的只是極少數,那些大企業家們,那些大作家們是扣肉,我們是下頭的梅菜,黴透了的梅菜,人家在上頭,我們在下頭哪!我說。梅菜扣肉的梅菜也很好吃,比肉還香。金瑞說,您那是肚子裡有油,要是不給您扣肉,光給您一盤子梅菜幹兒,看您還說好吃不?我說,金瑞你也甭跟我抬杠,你正經的是出去給我好好兒找點兒事兒幹,在家裡越待越懶,人都活抽抽兒了。金瑞說,我不是有病嘛,要是好人兒一個,我也早幹出名堂來了,您別以為我不是當領導的料,在後段家河那會兒,人家讓我幹隊長,我還不幹呢!當隊長晚上老得開會,我身體不好,熬不下來,我得量力而行不是?那時候我要是幹了,到今天至少也是個省委常委了,跟我們一塊兒下去的吳和平,還不如我呢,他都上去了,我能上不去?

  我決定再換一個話題。我問他生活怎麼樣,金瑞說還湊合,說他對物質的東西不是很追求,他的兒子倒是有錢,但已經變成了典型的修正主義,除了錢什麼也不認識了。帝國主義把復辟的希望寄託在中國第三代、第四代身上,真是讓人家說著了,他的兒子就已經是復辟的一代了,沒救了。我說,發財真是很有出息了,有了裝修這門手藝,又當了經理,比我們當年的魄力大多了……金瑞說,人家現在不叫段發財了,人家叫愛新覺羅?蜜,民族成分也是真正的滿族正黃旗了。我問是哪個「蜜」,金瑞說就是伊拉克蜜棗的「蜜」。王玉蘭來糾正說是「宓」,靜宓的「宓」,跟蜜棗沒有關係。金瑞說,姑爸爸您聽聽,您跟我還沒姓愛新覺羅呢,他倒跑咱們前頭去了,他的兒子才三個月,也給定了個滿族正黃旗,說是將來考大學能加十分。我說,不是跑到前頭,是退到後頭去了,愛新覺羅這個姓,連你爸爸大概都沒姓著。金瑞說,一個陝北,一個浙江,跟愛新覺羅有屁關係,還積極主動地往覺羅上靠,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王玉蘭說,這有什麼不對嗎?發財是你養大的,鐵了心地管你叫爹,他沒二話地跟著你姓,這是多少後爹求之不得的哩,你還嫌?金瑞說,我倒情願他還叫段發財,那樣反倒親,反倒是我兒子,眼下是什麼?整個兒一個不倫不類!我問發財有了錢是不是接濟家裡。金瑞說,兒子有錢是兒子的。他的錢我一分不要。大老爺們兒,靠兒子養活算怎麼檔子事兒?像我爺爺,就從來沒指望我阿瑪養活一樣,我也不指望他!我想,這個金瑞,真是窮橫窮橫的。

  王玉蘭在一邊小聲說,嘴硬,沒兒子你能活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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