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六七


  我想還是得換個話題,這麼說下去會越說越不愉快。我就問王玉蘭中午吃什麼,王玉蘭看著金瑞,金瑞說當然是下館子,十一條口的森隆是由東安市場遷來的老字號,淮揚菜,那兒的清蒸獅子頭原汁本味兒,擱的是真正洪澤湖荸薺,清糯爽口,不可不嘗。金瑞這些話讓我想起老五被關在乞丐收容所還要吃仿膳的馬蹄燒餅夾肉末兒的事,再看他的作派,光著腳,趿拉著鞋,一褲腿兒長一褲腿兒短,頂著一腦袋頭皮屑,掛著一眼眵目糊,卻跟我一本正經地高談清蒸獅子頭,整個兒一個老五的再現,真是絕了!我們家那位早逝的精英,不惟把精神氣質傳給了他的兒子,把糖尿病也傳給了他的兒子,儘管爺兒倆沒見過面,竟也傳得這麼惟妙惟肖。我說,還是在家吃,吃家常飯,我整天在外頭吃已經膩了,就想在家裡吃點兒可口的。王玉蘭說。可口的就是炸醬麵,有現成的醬,買兩條黃瓜就成。金瑞說,你就認得炸醬麵!姑爸爸說的家常飯你以為是什麼?王玉蘭眨著眼睛答不上來,金瑞說,我告訴你,你現在趕緊奔十條豁口菜市,那個賣麻豆腐的老陳還沒走,你買一斤麻豆腐,打兩塊錢豆汁兒,回來路過十一條口,在小吃鋪買五個小芝麻燒餅、十個焦圈兒,就齊了。王玉蘭說,你讓姑爸爸吃豆腐渣,喝那餿泔水一樣的豆汁兒,虧先人哩!金瑞說。我們的先人就是吃豆腐渣、喝泔水,愛的就是這一口兒,這是文化,你懂什麼呀!王玉蘭不吭聲,從抽屜裡拿了十塊錢出去了,金瑞抬起身子朝她喊,別忘了買二兩泡青豆,炒麻豆腐少不了那東西!又回過頭來對我說。炒麻豆腐用羊油才進味兒,要不發柴發幹,現在羊油不好弄,姑爸爸您就將就著吧……

  那頓麻豆腐是金瑞親自下廚炒的,果然炒得很入味兒,我想他這一手是跟我母親學的,他自小在我母親身邊長大,和我母親待的時間最長,祖孫兩個也最為莫逆。吃著麻豆腐想起了母親,想起了那永不再來的溫馨,我有些跑神兒。金瑞飯前先吃藥,後喝酒,就著一包花生豆自斟自飲,吱溜吱溜喝了半天,飯真沒吃幾口,讓人覺著他是個糖尿病人又不是糖尿病人。

  吃飯的時候,王玉蘭在屋角掀開一個榨菜罎子,立時屋裡被一股酸臭擠滿。王玉蘭彎下腰,用兩根長筷子在裡頭翻騰半天,酸臭更甚。金瑞說,又倒騰你的漿水菜,沒人吃。王玉蘭說,姑爸爸愛吃。說著用蓋罎子的碗端過滿滿一碗來,擺在我跟前。我聞那味兒,熟騰騰酸唧唧的,感覺不是很好,也奇怪當年自己怎麼會愛吃這個。王玉蘭把菜用手撕了撕,直接就放到我的碗裡,說壇裡窩的是芹菜,這種菜窩一年也不會壞。我勉強吃了一口,不是味兒,有舊社會的感覺。金瑞把那些菜一把抓起來又扔回壇裡,讓王玉蘭再別把這餵牲口的飼料往飯桌上端。王玉蘭說,怎是餵牲口的?我們陝北都吃這個。金瑞說,再別說你們陝北,一提你們陝北我就有氣。王玉蘭說,我們陝北把你怎麼的了,你走時欠了隊裡那麼多,陝北人不是一下子都給你抹了嗎?

  兩口子在拌嘴的時候,我看那蓋酸菜罎子的碗,小底大口,粗笨厚重,很熟悉,想了許久,才想起那是老五的乞討之物。把碗拿過來細看,果然不錯。金家的人都知道,這個碗是隨著金家五爺凍僵的屍體一起在後門橋的橋洞裡被發現的,我們家的這位五爺玩得太花了,太過了,晚上還沒走到家,煙癮就犯了,一頭紮在橋底下就沒起來。

  老五死後,有場面上的人拿著碗找到金家,讓家裡人去收屍。我母親當時摟著碗直哭,父親卻氣得兩眼冒火,跺著腳,咬牙切齒地詛咒這個不肖的五兒子下輩子不得托生,並且宣稱不去認屍,也不許我們兄弟姐妹任何人參與其事,誰要見那死鬼一面就把誰趕出家門,更不許把那個敗壞門風的忤逆埋入祖墳!懾于父親的淫威,親戚們沒有一個人出頭料理喪事,連那事事愛出頭、給我們家看墳的老劉的侄子順福這回也縮了。實際上父親是錯了,五哥舜錇根本就用不著我們家去收屍,他的喪事辦得光彩極了,轟動北平。金家五爺雖然是個「叫花子」,但也不乏氣味相投的朋友,什麼舊日相好的妓女、受他恩惠的弟子,用不著我們家操辦,他的喪事自有人張羅。光給他披麻帶孝的就不下三百人,還在他九條胡同的家裡搭起了大棚,築起了月臺,開吊時弔唁者絡繹不絕,花圈無數,哭聲震天,守靈的有妓女相公,有達官顯貴,更有破衣拉撒的乞丐,還有不少自稱是乾兒子的人。守靈期間,有九檔子文場來參靈,壯門面,鐃鈸鼓鑔,笙笛嗩呐,好不熱鬧。父親不是不讓老五入祖墳嗎?自有人在西山風景秀麗處為五爺購置了一處美穴,人家對我們在東直門外的祖墳連看也不看。出殯時,白雲觀的道士、雍和宮的喇嘛都義務為他誦經,官鼓大樂、清音鑼鼓外加西洋樂隊,浩浩蕩蕩七八裡長,沿途的祭棚更是無數……外面折騰得越熱火,父親越堵心,老爺子的心口疼犯了,用手點著九條方向說,造孽!造孽!

  五哥舜錇死的那年二十九歲。

  那時,他的兒子金瑞還在一個叫做小芍藥的妓女肚子裡裝著。

  我捧著碗,想著老五,碗小而沉,蓋罎子口也剛合適,除此以外好像也再派不上什麼用場了。環視四周,才發現金瑞的家裡竟沒有一件像樣的值錢家什。過時的家具多是從舊貨市場躉來的別人更新換代的棄物,談不上配套齊整,只顯得五顏六色、高高低低地雜。西牆那張笨重的大沙發應該是當年發財的手藝,人造革的面子早已老化發硬,原先上頭那些銀光閃閃的花紋也被磨得模糊不清。用下腳料製作的鏤空鐵皮暖壺,有小雞啄米點綴的鬧鐘,肥豬造型的裝鋼鏰兒的儲錢罐,已經扣不上蓋的柳條大衣箱……無不讓人感到陳舊,感到比時代慢了一個節拍,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個很不錯的道具庫,這是一對沒有踏上時代步點的夫妻。

  我對金瑞說,這個碗是你阿瑪留下來的,你得好好收著。金瑞把那個碗在桌上轉陀螺一樣轉了幾個圈說,忒粗糙,我阿瑪堂堂的公子哥竟用這個。我說,你阿瑪跟別人不一樣。是個讓人看不透的人。金瑞指點著那個糙碗說,不如陝北前段家河劉改民燒的碗,真難為我阿瑪從哪兒把它找來的,這大概也是他乞丐職業的優美標誌了……說著將碗啪地扣在了罎子上。王玉蘭趕緊撲過去,察看罎子,擔心她的罎子被砸裂了。

  走的時候,我給了王玉蘭一些錢,王玉蘭推辭著,眼圈紅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