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六五


  父親拿這個現世報的活標本是徹底沒辦法了,對他也徹底失望了。後來,父親和他的幾個妻子商量,結果是,在九條買了一處房,讓老五搬出去,自立門戶,在經濟上讓他徹底獨立,跟大宅門兒永無往來。父親有七個兒子,為之購置產業的也就是老五一個。也就是說,父親覺得自己已經做到了仁至義盡,從今往後,誰也不欠誰的,再不認舜錇這個兒子了。母親悲悲切切地把自己的細軟往九條那邊塞,生怕將來老五受了癟。父親看著母親冷冷地說,你何苦這樣,他連飯都會要了,那前程是遠大得很呢!

  九條的房子是一處很齊整很精良的大宅院,對門譚家是光緒妃珍妃的娘家。父親為老五購置的院子原是譚家下人們住的地方,房不高大,可也是磨磚對縫,在京城是數得著的講究。院的斜對面是肅親王女兒川島芳子的宅第,院落寬敞,有假山石,後面通到十條……選擇這樣的地點父親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之所以沒挑選南北城的窮雜之地,大約也是考慮著有朝一日五哥能浪子回頭。

  搬出金家的老五沒了顧忌和約束,日子過得如魚得水般地自在,真是「花為帷帳酒為友,雲作屏風玉作堆」,聲色犬馬,紙醉金迷;或西裝革履,滿嘴洋話,以「名士」面目出現在外交宴會上;或長衫盡碎,索飯哀號,以「乞丐」嘴臉晃蕩於街頭;納男寵,交朋友,一個接一個地娶太太,又一個接一個地離婚,外頭盡人皆知的相好有五個,經常來往的還有十三四……

  老五羡慕斜對門川島芳子家的花園,有事沒事地過去套近乎,管川島叫表姐。川島芳子的姑太太是我們家的舅太太,這層可有可無的疏淡關係竟被老五走得熱火朝天起來。幾番考察過後,老五決心在自家院裡也造一景致,挖地三尺為池,池上建橋,橋上修亭。那亭今日拆。明日修,後日又成,先取名「雲駐」,後改「清流」,又叫「俯鏡」,最後終於定為「細雨」。池中無水,便著人來擔,隨擔隨滲,百十擔仍不滿一池,遂雇專人,精衛填海般,不分日夜,擔水不止。聽朋友說京西百花山南溝有塊美石,便不惜重金,費盡辛苦,從山裡運了來,擺在池畔。不料,那石離了山林便沒了神氣,在院中一副死眉瞪眼的蠢相。老五又著畫匠用顏料在上頭點綴綠皴,以充青苔。有石有亭不能無竹。又托人花大價,從潭柘寺行宮院和尚手裡購得珍貴名竹金鑲玉,栽在石旁。竹不紮根,數日便死。老五又移來戒台松苗,用棍綁了,以便將來長成像戒台寺名松那樣的臥龍、鳳眼、蓮花。松苗生長極慢,不成氣候,老五性急,拔之,改種楊樹。楊樹易活,生長也快,第二年就躥過了亭頂……老五的奇聞逸事不時傳入金家,傳到我父母耳中。父親只當沒聽見,反正彼此已經沒了關係,他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吧。母親卻憂心忡忡地說,「前不栽桑,後不栽柳,當間不栽鬼拍手(楊樹)」,這個老五啊,他怎麼在自個兒的院裡栽了一棵這麼不吉利的東西呢?

  這些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老五染上了大煙癮,而且,並不是為煙破產,而是為煙喪命。家裡人都說,裝裝乞丐也還罷了,到不了要命的份兒上,倒黴就倒在這煙上,倘若老五不犯煙癮,也不會在隆冬時節倒在橋底下凍死,都是煙害了他。老五恃以為抽者,就是他的一筆好字,他不愁沒錢。以著他的名氣,索求「墨寶」者不少,但老五太慵懶了,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動筆。很多時候是先將人家的潤筆之資收了,去吃,去抽,去嫖,至於給誰寫字,寫什麼字,則早已忘之腦後,讓花了錢的人傻等,死等,不見一點兒動靜。後來,人們知道了五爺的毛病,就先求字,後給錢,不見兔子不撒鷹。這樣就常常把老五逼得犯著煙癮,躺在煙榻上,懸肘給人寫字,字寫好了,求家把錢掏出,不需老五經手。就直接變作了那提神之物。久之,求字的人得著經驗,多在賣煙土的地方等他,現寫現賣,現買現抽,兩不耽誤。如此一來,老五的煙癮就越來越大了,到了無節制的地步。事情的結果是,他一到賣煙土的窩點,就來錢,這倒真是有點兒奇怪了。老五過足了煙癮,潤筆的錢也花不完,便要去那溫柔之鄉「小紅低唱我吹簫」一番。小芍藥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很偶然地懷上了金瑞的。小芍藥也抽大煙,煙癮不在老五以下。

  就這麼著,爹也抽,媽也抽,生下了一個迷迷糊糊的金瑞。

  六

  轉眼到了l998年,我跟著電視劇組來北京拍戲,在攝影棚裡幾次見到了王玉蘭,一問,說是跟一個文化中介公司簽了合同,當群眾演員,有戲就來,沒戲就在家歇著。我看王玉蘭的長相,倒是很有特點,當個舊社會的乞婆,當個逃難的群眾,基本上不用化裝了。問到家裡的情況,王玉蘭說,兒子發財在一個裝飾公司當經理,娶了一個浙江來的姑娘當老婆。我問王玉蘭,發財說話是不是還「餓」、「餓」的,王玉蘭說早就不了。王玉蘭給我看發財的相片,相片上的發財充分體現了匈、漢雜交的優勢,濃眉、方臉、高鼻、大眼,也是個堂堂的漢子了。堂堂的漢子靠在一組組合櫃前,摟著一個俊美嬌小的女子自信地笑著。我問那個女的是誰,王玉蘭說是她兒媳婦;問兒子、媳婦是不是跟他們一起過,王玉蘭說不,一結婚就分出去單過了,金瑞說這是金家的規矩。我問金瑞在幹什麼,王玉蘭說他在養病。我問什麼病,王玉蘭說是糖尿病。我說金瑞苦了半輩子,怎會得這種富貴病?王玉蘭說大夫說了,是遺傳,可能金瑞的父親就有這種病。我一下沒話說了,以我那個荒誕無度、暴飲暴食的五哥而言,得這種病不足為怪,遺憾的是還傳給了他的後代。金瑞身上可能早就潛伏了這種病。只不過沒有發現罷了,他的慵懶,他的黏糊,或許都跟這病有關,如是這樣,真是錯怪他了。

  我說去看看金瑞。王玉蘭說不必了,他一個晚輩兒,沒來看您就已經是很失禮了,哪能勞駕您去看他?只是他這病,不能累,每天限制飲食,按定量吃飯,一天糧食超不過半斤,他這人最不能控制的就是酒,每頓那二兩二鍋頭是必喝的,任誰勸也不行,喝了就躺著,躺著就睡,一整天一整天地黏在床上,倒是省了鞋。我說,得按時吃藥,沒有症狀也不能掉以輕心,一出現併發症就晚了。王玉蘭說,他吃的藥跟喝的酒都對沖了,等於沒吃,現在治糖尿病的藥都特別貴,有錢的人才得這種病,醫院就把藥價提得高高的,金瑞是既沒有公費醫療又沒有醫療保險的人,一切花消都得自己幹受著,這也是命了。

  看來,他倆的生活仍是很拮据,那英俊瀟灑的兒子,那明媚舒朗的南方兒媳,並沒有進入到他們的生活圈子裡來。

  我還是決定去看看金瑞。

  這日沒事,就坐了車來到東城的九條。

  九條的房屋,「文革」以後落實政策,歸還房主本人,金五爺已死,此房當由他的兒子繼承,這麼著,金瑞就由戲樓胡同的老宅搬到了九條,搬到了屬￿他的那幾間北房。用我們家老四的話說,是金瑞有傻福,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逮著了!說也虧了老五一頭栽在後門橋沒起來,老五要再活幾年,這幾間房也留不住,到不了金瑞手裡。老七說,這也是天無絕人之路,金瑞正沒房,就落實政策了,該著金瑞有這一步,老五再浪蕩,終還是積了些陰德,幹了些好事,要不也不會有那麼多人給他送葬,也不會有今日這房屋的退還。

  金瑞在眾大爺的議論中,帶著妻小不動聲色地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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