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六四


  老五裝扮成乞丐,結幫拉夥,愛在萃華樓、聚豐園這樣的大飯莊門口或是在胭脂胡同妓院附近轉悠,遇著有錢嫖客就湊上去閑纏,名為要錢,實為取樂,起哄架秧子,逼著人不得不掏錢逃離。也有不肯出錢的,老五就說,你難道比我還窮嗎?被纏的人看著眼前這個眉清目秀的「叫花子」十分納悶,好端端的人怎麼幹了這個營生……老五們為幾個小錢兒可以纏磨半天,滿嘴叔叔大爺,摧眉折腰,阿諛奉承,伏低做小,要不著把人戲耍一番,要著了就喜形於色,把幾個小錢兒顛來倒去,裝進掏出,互相比試,哪怕最終一把全撒進護城河。那要飯的過程對他們來說是一種遊戲的過程,從那自輕自賤中尋覓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樂趣,體味一種失落的興奮。

  有一回,老五在萃華樓飯莊門口要到了我的大哥舜鋙頭上。舜鋙是國民黨政要,是當時炙手可熱的人物。舜鋙剛前呼後擁地從汽車裡下來,就被老五纏上了。老大一見是老五,吃了一驚,老五卻不管那些。張著手要錢,他不論什麼大哥不大哥,張口就是「大爺」。老大一皺眉,警衛過來了,伸手就把老五推了一個跟頭。老大什麼沒說,目不斜視地進去了。老五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笑呵呵地說,赴你的《鴻門宴》去吧,《鴻門宴》完了是《紅鸞喜》,到時候還得我這花子頭兒救你。《紅鸞喜》在京劇裡又叫《豆汁記》,是根據「二刻三言」裡的《金玉奴棒打薄情郎》改編的,老五自比花子頭要救老大,是把自己看做了老大的老丈人,所以在精神上,老五並沒覺著自己吃虧。事後老大從南京往家打來電話,讓父親好好管管老五,說老五鬧得太不像話。父親卻叫當軍統的大兒子好自為之,別鬧得太不像話。——跟不喜歡老五一樣,父親也不喜歡他這個大兒子。

  老五在外頭胡鬧,家裡當然不無所聞,但是我母親卻惟獨對他偏袒得要命,簡直把他視為心尖兒一般。從某種角度來說,正是母親的溺愛,才毀了我這個聰明絕頂的哥哥,這點,母親心裡是非常清楚的,她老說老五的親媽死得早,她不疼他誰疼他,可她以後對我們幾個的近乎殘酷的嚴厲,大概又是矯枉過正的另一個片面。

  一日,警察署來了通知,讓金家到南城三清觀乞丐收容所去領人,原因是金家老五被當做無業流民給收了進去。被收進收容所的老五,在裡頭渾打渾鬧,策動大殿裡的幾十名乞丐集體造反,跟督察對打。老五把配給的小窩頭甩到警察的臉上,點著名要吃北海仿膳的馬蹄燒餅夾肉末兒。瞢察說誰呀,這麼大譜兒!細一打聽是金家老五,趕緊報告了上級。上級說,你關了這位爺就等於關了一隻貓頭鷹,是自己給自己找事兒呢,趕緊通知他們家,把他領回去!就這麼著,人家讓我們去領人。父親嫌丟人,堅決不去收容所。母親讓老二去,老二不去;讓老三去,老三也不去;老四當然更不去。老七老實,老七去。

  老七舜銓叫了輛洋車,把髒爛不堪的老五從南城乞丐收容所接了回來,押進胡同尚未進家,便已圍了不少看稀罕的街坊。李太白有詩雲:「醜女來效顰,還家驚四鄰。」那天住在戲樓胡同的金家四鄰,人人都很充分地飽覽了金五爺的風采:一頂卷了邊,揉搓得不成樣子的青呢禮帽下頭是張五抹六道的黑臉,鼻涕耷拉著,嗓子啞著,那一嘴亂蓬蓬的鬍子最招人眼,被染成了紅的,跟戲臺上的竇爾敦好有一比。一件辨不出本色兒的破衫,一雙提不上的爛鞋,左手托著破白碗,右手揮著打狗棍,嘴裡還有板有眼地唱著:

  扭轉頭來叫小番。

  備爺的千里戰馬扣連環。

  爺要過關哪——

  有人大聲叫好,老五越發得意。老七在旁邊拉扯不住,索性低頭不語,由著老五去瘋,自己則恨不得把腦袋紮進懷裡去。

  老五進家,人人見之掩鼻。母親撲上去,不顧髒臭地抱了,一口一個「兒子受苦了!」父親推開母親,正座升堂,訓斥老五舜錇。陪訓的還有除了老大以外的所有兒子們。

  父親厲色疾言,敲打著桌子說,看看你這身行頭吧,如此裝扮舉止實屬玷污門風,丟人現眼,祖宗的德行也是被你散盡了。老三在一旁插言道,阿瑪您不知,現在大街上就時興染鬍子呢,報上有詩說了:「染將粉白嫩嬌紅,只為癡心笑老翁。」這不叫丟人現眼,這叫「名士派」。老二在旁邊推波助瀾,大吟屈子詩句,「餘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父親不理那哥兒幾個,繼續說,別人做乞丐,多是貧而無告,或走投無路,或老弱病殘,覥顏求人,原非得已,你這全是自尋苦處,無病自灸,討厭得很了。雞知司晨,犬知守夜,你終日舒懶無度,不學無術,混吃等死,哪裡還能算做人!

  老五不言,只站在那裡專心捫虱,搓幹泥。

  父親說,你總該幹些什麼才好,子曰,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你下一步是怎麼打算的呢?

  老五仍不答。

  老七說,阿瑪問你話呢。

  老五這才慢騰騰地說,生如寄,死如歸,一蓑煙雨任平生。

  那哥兒幾個聽了想笑,看了看父親的臉色,都忍著。

  父親說,凡做事,要多思量,無為親者所痛。你的兄弟眾多,哪個不能幫你,何苦到外頭去討要?

  老五又不答,老七用手捅了他一下,他才突然靈醒了一般答道:莫嫌憔悴無知已,別有煙霞似弟兄……

  老五的狂悖調侃惹惱了父親,父親連訓帶罵說了很多,在場的人則誰也沒聽進多少,因了那滿堂的酸臭已經熏得人幾乎要暈過去。沒了主意的父親向他的兒子們討要管教老五的辦法,老二的意思是將老五關在後院小堆房裡。三個月不許出門,視其表現再說。老五說關他也行,每天必須得從沙鍋居給他叫一套三鮮沙鍋,外加一份炸鹿尾,還得把安定門茶館唱京韻大鼓的趙粉蝶給他娶進家門,跟他一塊兒坐禁閉,否則他得機會還是要跑的。老四說摟著趙粉蝶在小屋裡吃炸鹿尾,這不是思過,這是金屋藏嬌,是度蜜月,這樣的事兒他也想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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