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六三


  沒過一個禮拜,母親就去世了,整個金家,哭得最傷心的要數金瑞。大家都說他不是哭老太太,是哭他自己,這回是真沒人疼他了。

  辦完母親的喪事,我也要回陝西了,走前我對金瑞說,金瑞你要勤快,要儘快找著工作,北京不比後段家河,你七叔舜銓是個沒有單位的畫家,不是村裡的隊長,他顧你也是一時的,你在這小屋裡住著,也是個沒法兒的法兒,寄人籬下的日子是不好過的,特別是對你這個還要養家糊口的大老爺們兒來說。金瑞說他知道他現在完全是背水一戰,沒有任何退路了,他今天睡醒午覺就去找三大爺、四大爺和七叔,讓他們幫著找事兒。

  金瑞的午覺比找工作都重要,我對他的前途實在不抱太大希望了。母親說得好,該撒手時總得撒手,誰也不能包辦代替地把這從陝北來的一家子全包下來。母親都閉眼了,我幹嗎還睜著?

  四

  可以想像,在以後的日子裡金瑞一家過得非常艱難,且不說他那陝北的婆姨和外姓兒子能否為金家人所接納,能否與大城市融為一體,單是他的工作就是讓人很頭疼的一件事。

  我聽說金瑞走過不少單位,都沒幹長。

  最初我們家老四舜鏜托朋友介紹金瑞在家門口附近的煤廠當臨時工,用平板車給人送蜂窩煤,按量提工錢,只要肯出力,一個月下來也能掙不少。但送煤絕對是個力氣活兒,不比在後段家河耪大地輕鬆,金瑞受不了這個苦,從板車上夾起第一筐煤那一刹那,他就認定了這是件幹不長的活計。果然送了沒兩車就腰疼,疼得岔了氣兒般地不能忍耐,一筐煤扭扭捏捏沒走到地方就給人家摔那兒了,害得買主死活不答應。金瑞趕緊給家裡人捎話,讓後院的「閒雜人等」前來救駕。趕來的閒雜人等當然只有王玉蘭和發財,那娘兒倆一路小跑奔來的時候,金瑞正在樹底下撫著腰齜牙咧嘴。他老婆和兒子接替完成了送煤任務,用車把金瑞又拉到了東直門醫院,紮了針、拔了罐兒,一通好折騰之後才拉了回來。

  以後,發財索性辭了高中不念,頂替了金瑞每天送煤。

  金瑞還在王府井的一個賓館幹過清潔工,擦玻璃掃地倒是比送蜂窩煤輕鬆,但架不住不能閑著,乾淨不乾淨的你老得抹拭,尤其是那鏡面一般的玻璃磚地,進來一個人你就得過去拖一遍,稍一偷懶,地上就是一串腳印。而金瑞偏偏就看不見那些腳印,他動不動就想往大廳的軟沙發上歪,這當然是這座管理嚴格的四星級賓館所絕不能允許的。管理人員找金瑞談話,人家還沒說什麼,金瑞先不幹了,他說見天兒穿了這身不黃不綠的工作服在前廳拉著拖把走來走去,他還嫌丟人……後來,這個工作就由王玉蘭接替了,王玉蘭幹得很出色,月月能拿到獎金。

  金瑞還倒賣過蔬菜,幹過清洗抽油煙機,當過「老三屆」飯館的門衛,推銷過「藍帶」啤酒,充任過游泳池的救護,攤過煎餅,畫過風箏,搞過「仙妮蕾德」傳銷,辦過廣告公司,炒過股票……好像哪個也沒讓他發了。我推測,這恐怕和金瑞的稟性有關,還是陝北老鄉說得對,他是「惜力」,是太在乎自己。因其懶,就軟綿綿的一攤,永遠地端不上檯面,永遠地提不起精神。人說抽煙上癮,打牌上癮,喝茶上癮,嗜酒上癮,想必睡覺也上癮。我寫信給住在老宅裡的七哥舜銓說這事,請他多多關心五哥這個不爭氣的兒子。舜銓是個很敦厚老實的人,對金家哥兒幾個的事情從來不往裡攙和,只知道畫畫。舜銓給我來信說,金瑞的慵懶之根在他的父親……

  五

  金瑞的父親金舜錇在金家眾多子女中是最活躍、最有才華的一個,從小就愛幹些讓人意料不到的事;聰明但浮躁,多情卻不專;學不好好上卻寫得一手蒼勁好字,書不好好讀卻說得一口流利外語;每天不是泡茶館就是泡戲園子,跟一幫女藝人、女戲子打得火熱,二十剛出頭,吃喝嫖賭就已經玩得相當精湛老到了。父親最不喜歡的就是這個老五,最沒辦法的也是這個老五。父親說他是金家的現世報,是專門為拆這個家而來的,見著老五從來不給他好臉色。

  老五二十五歲以後又添新好,由滿臉粉彩、寬服展袖地在臺上唱戲,改為蓬頭垢面、破衣爛衫地在街上要飯。公子哥兒要飯,這也是當時一幫靠吃祖業的顯貴子弟終日無所事事的無聊之舉,擱現在來說或許就是一種「世紀末情緒」,但那個時候好像離世紀末還有段距離,說是「民國末」倒比較貼切。

  為我們家老五的怪異舉止,我曾經和一位研究社會學的專家探討過,我說,以我的理解,老五的行徑可能是一種對富足、平淡的挑戰,是逃脫寂寞的標新立異,希望充實,希望引起別人注意,便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這情景很像今天有些小青年故意把好端端的牛仔褲挖個大窟窿,把一頭烏黑秀髮染得不藍不綠。

  專家的結論只有兩個字:頹廢。

  專家說,此舉也並不是民國時老五們的首創,早在清末,宗室貴胄的子弟們就經常這樣了。那時他們的活動大都在北京陶然亭的窯台一帶,定一時日,眾子弟一改往日之油頭粉面,而各個衣衫襤褸,披頭散髮,彼此相約相聚於窯台,痛飲無度,或歌或哭。屆時窯台一片喧鬧,一片洋相,一片汙臭,一片狼藉。有文人夏桐遜在《乙丑江亭修楔詩》中說:

  北眄黑窯台,

  貴人乞丐裝,

  中樞峙岩蕘。

  高居啜新醪。

  後有詩人自注雲,「有宗室貴爵,數人相與,敝衣垢面,日聚飲黑窯臺上,謂之乞丐裝。臨散乃盥沐冠帶,鮮衣怒馬而去,時人怪愕,以為亡國之征。」既然史上已有記載,看來老五的瞎鬧也沒鬧出個什麼新花樣。我們家對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見怪不怪,聽之任之,也情有可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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