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六二


  應該說,金瑞成了發財的爹以後,日子過得相當舒坦,窮雖窮,但像個家,比起那些自嘲屬￿「流氓無產者」的知青們,他可以說是提前奔了小康。他的炕老是熱的,可以由著性兒地睡懶覺,可以點著樣兒地要吃食,衣服有人給洗,洗腳水有人給端……這些條件知青們都不具備,所以他並沒有離開集體的失落,沒有鴻雁單飛的寂寥。也正如他說的,他懶得生孩子,他跟他的陝北婆姨王玉蘭除了段振龍留下的那個兒子,竟再沒有生養。男人們在一塊兒拿他開心,說他不得要領,他不置可否。隊長問他是不是有病,他說是不願意費那力氣。

  這話讓人聽了覺得不可思議。

  在知青大批返城的時候,金瑞還一直在王玉蘭的熱炕上犯迷糊。一切都應了北京幹部的話,城裡每次招工都沒有他,隊裡推薦了幾次,終因拖家帶口被刷了下來。好在他也不在意,擱別人早痛不欲生了,擱他卻無所謂,他說招上了未必是好事,當工人也有當工人的不自由。知青們都走光了,公社也想把他立個紮根農村的先進典型,日後當個幹部什麼的也不乏一條出路,無奈卻怎麼也扶不起來,關鍵是他不想出力氣。

  時間一長也就沒人想著他了。他呢,也就真正當了發財的地地道道的爹,在段振龍留下的那三孔窯裡稀裡糊塗地過著段振龍留下的日子。

  歲月在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混沌中過去,上山下鄉已經如同抗日戰爭一樣成為了人們偶然說起的一段歷史。當金瑞舉著老碗蹲在村街上和村人一起大口地吸溜漿水面的時候,人們只知道他是王玉蘭的男人、發財的爹,至於他的北京知青身份,已經很少有人記起了,他是真正地和貧下中農結合了。

  三

  我再次與金瑞見面是在十五年以後,已經到了80年代末期。他帶著老婆孩子從陝北辦「病退」回到了北京,沒處安身,一家三口就擠在我們家後院那間有名的風雨飄搖的九平方米的小堆房裡。為金瑞的調回,我費了不少周折,求助老同學。開了個北京單位假接收的證明,才把這位懶散的農民從西北請回了京師。

  由陝西回來的金瑞除了兩床破被褥以外,鍋碗瓢勺一樣沒有,就連從宜長到北京的路費也是跟隊裡借的,說好了用秋天三畝坡地的包穀償還。金瑞在後段家河那三畝坡地究竟能打多少包穀全是個虛數,誰都知道是不能認真的,村人想,貼點兒就貼點兒吧,金瑞怎麼也是在後段家河待了快二十年了,一個北京娃兒,在鄉下受了二十年苦,不容易,就是蘇武牧羊,也沒有二十年……

  回到北京的金瑞再也不提他與金家沒有任何關係的話了。我發現這些年他也學了些察言觀色的本事,將隨身由陝北帶來的十五斤糜子面,順水推舟地拎到我母親屋裡,說是特地從鄉下帶來的新鮮,是孝敬太太的。那時我母親已經沉屙在床,吃不成糜子面了。母親看著站在床頭的窩窩囊囊的孫子金瑞,看著那個已成半大老太太、土得掉渣兒的孫媳婦和那個人高馬大卻沒有一點兒血緣關係的重孫子,說不出一句話來。

  發財與金瑞,父子倆的反差太大了。金瑞雖然在農村蹲了近二十年,大模樣並沒怎麼變,也是平日覺睡得多,太陽曬得少,仍是細皮嫩肉,體現著金家子弟的遺傳。發財就不一樣了,發財是地道的陝北種,站在那裡跟鐵塔一般,黑臉,直鼻,高額骨,闊嘴唇,是典型的漢人與匈奴雜交的後裔,與細緻的金家人,即便是落魄的金家人站在一起,也顯得難以融洽的生硬。應該說這是在金家,在母親面前出現的第一個重孫,偏偏是個串秧兒變種的重孫,這是讓老派兒的母親難以接受的事實,更何況他旁邊還有一個曾做過寡婦的她的兒媳,寡婦的男人還是被雷擊死的。床前這組圖畫給母親帶來怎樣的沉痛,我完全想像得出來,但時代畢竟已變遷,母親縱然沉痛卻也說不出什麼來。

  金瑞是在這個家裡長大的,知道規矩,他趨前幾步給母親認真地請了一個雙安。叫了一聲太太,說他回來了。以後再不走了……母親一把拉過金瑞,顫顫巍巍地說,你是太太的親孫兒……你受了多少苦哇!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還請什麼安,都是老禮兒了,沒爹的孩子到底沒人疼,要是你阿瑪還活著,哪能讓你在鄉下一待二十年,等到今兒個?……金瑞把腦袋直往母親懷裡紮,吸著鼻涕說,我知道太太時刻惦記著我,這個家裡就是太太疼我,我只有太太一個親人了。

  我聽了這祖孫倆的對話只覺得好笑,——怎麼金家就是老太太惦記著金瑞?我要不惦記他我能翻山越嶺地跑到後段家河!怎麼要是金瑞的阿瑪活著也不會讓他等到今天?我那個孽障五哥要是活著,金瑞是怎麼個下場還難說呢!合著我的辛苦都給抹了?這娘兒倆,糊塗到一塊兒去了。偏偏這時王玉蘭要體現一下做金家媳婦的認真,她不會請安就磕了頭,那磕法就跟在鄉下的野廟裡給那些神像磕頭似的,動作很大,很虔誠,但不雅。

  王玉蘭的幾個頭把我母親磕得目瞪口呆。

  王玉蘭站起身推過發財,讓他也給太奶奶磕頭。愣頭愣腦的發財哪裡肯就範,生硬僵挺,別著身子就不往床跟前湊,真如一頭又強又扎眼的騾子。王玉蘭拽著他。嘴裡大聲訓著:你看你這娃兒,你看你這娃兒,咋是個這!王玉蘭那陌生的陝北腔,那濃重的鼻音,將屋裡的空氣震得嗡嗡作響。母親的喉嚨咕嚕一聲,臉有些發紫。站在一邊的七嫂趕緊用吸痰器將母親的痰吸了。七嫂說,不磕就不磕,別難為孩子了。金瑞說,發財是大小夥子了,大小夥子不好意思,他在那山窪窪裡哪玩兒過這些花樣?王玉蘭說,這娃忒不懂事理,我在路上教了他一路,說得好好兒的,他就是解不下。到太奶奶跟前就不是他了。母親擺擺手,意思是免了。我明白。老太太的心裡壓根兒就沒接受這個陝北女人和她的兒子,甭管是磕頭、請安還是鞠躬,母親一概不受。王玉蘭是我母親的第一個孫媳婦,按我們家的老理兒,老太太初次見面是要有份禮物給她的,這回,母親卻什麼也沒給……

  發財還在一邊沒心沒肺地問:爹。你為甚管你奶奶叫太太?

  金瑞說。我們是旗人,旗人都這麼叫。

  發財甕聲甕氣地說,我是漢人,對吧,爹?

  發財把「我」的音發成了「餓」,讓從沒出過北京圈兒的母親和七嫂聽得有點莫名其妙。

  金瑞說,對,你是漢人。

  母親絕望地把眼睛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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