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六一


  見我進來,王玉蘭仿佛預感到了什麼,她有些惶恐地站起來,搓著手,一句話不說,很不安地閃到一邊去了,好像金瑞的這些做法都是她的過錯,她應該負主要責任似的。我看這個王玉蘭也實在是沒有什麼出眾的地方,一張窄長的瓦刀臉,一頭枯黃的頭髮,腫腫的眼,薄薄的唇,身板雖然消瘦,骨節卻很粗大……農家婦女顯老,說她有三十五六大概沒人不信,真不知金瑞看上了她哪一點。我再看炕上的金瑞,大約是被陝北的熱炕烘的,一張粉白的臉,紅是紅,白是白,細嫩得像舞臺上的小生一般。

  我的五哥在金家眾子弟中最為清秀,小生唱得極好。扮相也漂亮,舊時是京師響譽九城的京劇票友,是名小生程繼仙的高足。跟荀慧生配過戲,40年代的老北京人提起金五爺《群英會)的周瑜來,沒有不挑大拇哥的。我們家老五演戲是憑了高興的玩兒票,玩兒票是件耗財買臉的事,他演出一場《小宴》的呂布,要搭進去一千塊大洋……除了唱戲,老五再也沒什麼特長,家裡不可能老為他的唱戲而提供大洋,所以,很多時候他都是處於一種壯志未酬的狀態。金瑞縱然有著他父親相貌上的遺傳,卻沒有他父親的本事,所承襲的惟有懶散和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性情。

  這點更讓人遺憾。

  炕上的金瑞感覺到有人進來了,慢慢地睜開眼睛,見了我也並沒表示出多大熱情,只是欠欠身,慵懶無力地說了句:來了,上炕坐吧。

  我覺著金瑞太沒規矩,有些氣,想說他,礙著外人在跟前,終是忍了。

  我說,金瑞你起來!

  金瑞大概感到了我話裡的威凜和不快,他趕緊推開身上的孩子坐直了,把那兩條伸著的長腿縮回去盤上,努力振了振精神。

  王玉蘭很知趣地把孩子攏過去了。

  我說,你好像不認識我?金瑞並沒有體味出我的揶揄,傻瞪瞪地說,認識,您是姑爸爸。我說,知道是姑爸爸就好,是北京你太太讓我來的。

  金瑞說,這麼說是欽差到了。

  隊長和北京幹部示意王玉蘭帶著孩子出去,好讓窯裡只留下我和金瑞,於是王玉蘭就和她的孩子隨著隊長他們走了。王玉蘭的離去,減少了我不少壓力,有這個帶著重孝的女人在跟前,我想我是說不出什麼有分量的話的,這回矛盾的中心回避了,下面的事情就好辦了。我脫鞋上炕,準備跟金瑞進行一次認真的談話。

  我說,金瑞……

  他說,我聽著呢。

  我說。聽著就好。

  接下來我給金瑞詳細分析了他這一舉措的失誤,從他和王玉蘭生活習慣的差異到共同語言的欠缺,從將來的前途到群眾的輿論,都說到了。我說的時候,金瑞一直低垂著眼睛,不知想些什麼。末了我說,你要是真在後段家河安了家,就永遠別想著出去了,你就當一輩子農民吧。金瑞吧唧吧唧嘴說,當一輩子農民也行。我說,毛主席讓你來農村紮根不是這種紮法,你這叫怎麼檔子事兒啊!就是真在農村找媳婦,也不是找王玉蘭這樣的,鄉下的好姑娘有的是,你怎麼偏就找個寡婦,還拖著個孩子?!金瑞說,有孩子好,我還懶得生呢,白撿的一個兒子,這便宜我占大了。看著他那什麼都不在乎的模樣,我產生了扇他一巴掌的念頭,一個大男人,竟然說懶得生孩子,你就說他還有什麼出息吧,真跟他爸爸一個樣兒,沒治!我最後使出了撤手銅說,這門婚事你太太不同意,金家向來不娶寡婦進門……金瑞說,再別說你們金家了,當初您阿瑪把我阿瑪趕出金家大門的時候就已經說清,我們無論做什麼都已經跟金家沒有任何關係了,所以,您別拿金家的規矩嚇唬我,我是金家圈兒外的人。我說,可你到底還姓金,你是我的親侄子,太太疼你也是一點兒不攙假的,對你比對她所有的孫子都上心。金瑞說,那是你們在贖罪,你們害了我阿瑪也就是害了我,我今天能這樣就已經很不錯,很知足了。姑爸爸您甭為我操心了,您操心也是瞎操心,我不跟命較勁兒,我的生存方針是順其自然。我說,這倒真跟你阿瑪一個樣兒,其實我也早看出來了,你入贅到王家,並沒有多麼高尚的想法,你不過是嫌知青生活太清苦,你是想有人伺候你……金瑞說,隨您怎麼說,我怎麼想的我知道,誰不盼著有人疼?我說,你得為將來考慮考慮啊!金瑞說他只想今天。不想將來,只要今天過得去,哪怕明天天塌下來呢!再說明天天也不一定就塌得下來。我氣憤地說,金瑞,你整個兒一個沒睡醒,你還迷糊著呢!金瑞眨巴著眼睛,說他不知睡著和醒著有什麼不同,反正都是在炕上躺著呢……

  談話不能繼續下去了,我深知我這位侄子的脾性和弱點,關鍵是一個字:懶。遇事順坡溜,總想舒服,總想省力,別人看他是在下坡,他卻認為是進了福窩,這真跟他爸爸如出一轍地相似。關於金瑞的爸爸,我們家的老五舜錇,那是我們家一個共同避諱的話題,是我父親活著時一直羞于向人啟齒的一塊心病。就是後來,金家人偶爾湊到一起。也很少談起這位早逝的老五。

  我從王家窯裡很失望地出來,碰巧王玉蘭在窯外站著,也說不定她早就站在那兒了。王玉蘭一臉愁苦,見了我想說什麼,我說,你什麼也不要說了,這裡頭沒有你的事兒。王玉蘭說金瑞很拗,她讓他走,他就是不走。她目前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我說,我都沒有辦法了,你能有什麼辦法?王玉蘭說,姑爸爸你要是實在反對,我可以堅持不答應,兩相不情願,在公社也扯不來結婚證。我不能對王玉蘭要求什麼,她畢竟是外人,在這件事情中,她完全是被動的。但她的話畢竟也不無道理,於是我說,王家大姐,你比金瑞大,又是過來人,有些事情應該比金瑞思慮得周全,怎麼說金瑞還是個沒經過世事的大孩子,你不要讓他一失足成千古恨……王玉蘭說這她懂。我說,懂就好。然後我問她隊長家在哪兒,她說西頭有棗樹的那家就是,說著要領我去。我說,你不要領了,看看你那一鍋粥吧,大概都糊了,你別指望金瑞能幫你看著鍋,那是個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的人。王玉蘭說陝北的男人都不管家務,誰家的婆姨也不指望屋裡的男人能幫著看鍋。我想,這個小寡婦大概沒聽懂我的話,所以,離開的時候我說,你不要管我叫什麼姑爸爸,那是旗人的稱呼。王玉蘭聽了我的話,木木地看著我,那張臉竟沒一點兒表情。

  大概也是個沒睡醒。

  那晚。我和北京幹部在隊長家吃飯,金瑞也沒過來陪,讓我心裡好不自在。後來,王玉蘭用託盤送過來一大碗熱乎乎的稠粥和帶餿味兒的漿水菜,使人覺得這女人還懂些人情,至少比金瑞強。漿水菜是陝西特有的醃菜,將新鮮蔬菜窩在缸裡以麵湯泡制,使之發酵,死酸傻酸,跟四川的泡菜、東北的酸菜味道都不一樣。這日的飯桌上再沒有其他蔬菜,我不由得多吃了幾口漿水菜。王玉蘭見了就說,金瑞他姑,你要是愛吃,走時我給你帶些。北京幹部則說此物不可多吃,寒氣太大,吃多了瀉肚。我注意到王玉蘭在稱呼我的時候回避了「姑爸爸」這個詞。看來是個有記性的女人。我問金瑞在家幹什麼呢,王玉蘭說金瑞喝了兩碗粥,找知青們打牌去了。

  我歎了一口氣,眼睛有些濕。

  隊長和幹部見此情景也不便再說什麼,大家就悶著頭喝粥。

  半天,幹部說,將來金瑞招工怕是困難了。

  隊長說,隊裡會照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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