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六〇


  知青們說金瑞可能有病,非洲有種叫做「嗜睡症」的傳染病,是被一種蒼蠅叮了以後傳染的,症狀就是沒時沒晌地想睡覺。金瑞該不是被什麼蒼蠅給叮了?於是他們擁著他到宜長縣醫院去檢查。金瑞不想走路,說腿疼,從飼養室弄出一條驢來,他要騎著驢進城。一路上,翻溝過坎,金瑞在驢背上舒服自在地打著瞌睡,讓和他一起走的知青們很惱火,恨不得把他翻到溝裡去。走了三十裡路到了縣城。宜長的醫院當然查不出「嗜睡症」這樣一類高精尖的疑難雜症,那個才從農村提拔上來的赤腳醫生,甚至連非洲有沒有蒼蠅這樣的事情也搞不清。無奈,知青們壓著滿腔怒火。把睡大王金瑞又給拉回來了。貧下中農認為知青們這是多此一舉,他們說金瑞這是懶,是幹活惜力,是毛病,當年毛主席在陝北大生產時改造的「二流子」,都是這德行,其實,只要把他身上的那根懶筋抽了,他想睡也睡不成了。但是,怎麼抽懶筋?誰也不會,民間也沒傳下個什麼偏方。好在金瑞愛睡覺並不妨礙誰,頂多年底下少幾個工分,比起那些偷雞摸狗拔蒜苗的知青來,金瑞還算是相當可愛的,嗜睡就嗜睡吧。

  那天,金瑞在王玉蘭撕心裂肺的號啕裡,在知青們不無恐懼的議論中被叫醒,愣愣地在炕上坐著,一副沒睡醒的蔫樣兒。有人提出段振龍是替金瑞趕羊的,金瑞竟然一點表示也沒有,未免有點太那個。也有人說金瑞的心太冷,沒有和貧下中農貼到一塊兒,缺少無產階級感情。有好事的就聯繫金瑞的家庭背景,說他這個金姓原本是愛新覺羅,祖上是皇室後裔,對無產階級貧下中農熱愛不起來是理所當然的,應該好好給予批判。一塊兒跟著下來插隊的北京幹部很維護金瑞,幹部說,天上打雷的事兒純屬偶然,怪不得金瑞,更跟愛新覺羅挨不上邊兒;金瑞的父親在舊社會是沿門乞討的叫花子,饑寒交迫,凍餓而死,是百分之百的無產階級,跟皇上沒有一點兒關係,大家不要胡聯繫。

  在大家討論這些很重要的問題的時候,金瑞就蹲在窯前的崖上,望著對面山峁發呆。段振龍就是在那兒被劈死的。他望著光禿而荒涼的山丘,情緒低落沮喪,本來那雷應該是殛他的,段振龍去替他,段振龍就死了,段振龍上去時還說要他十分工……想想,一眨眼的事兒,人就沒了,命運這個東西真是讓人參不透。溝底下那個新隆起的小黃土堆裡說是段振龍,也說不準就是他金瑞……金瑞這麼想著,心裡就有點兒空,有點兒恍惚,有點兒搞不清自己和段振龍的界限。至於身後窯裡那些是皇室後裔還是無產階級的議論,似乎跟他沒有一點兒關係。

  很快,知青們對金瑞的「階級感情」,就不再抱任何懷疑了——

  原因是金瑞向隊裡提出,要接替段振龍,給住在坡上三孔窯裡的發財當爸爸。

  隊裡以為是句玩笑話,叫金瑞不要瞎說,就是新寡的王玉蘭也沒把這事當真。孰料,金瑞打過招呼以後,竟抱著鋪蓋進了王玉蘭的窯洞。

  隊裡要攔,攔不住;王玉蘭往外推,推不出(事後村裡的後生們說,王玉蘭假惺惺的,偷偷樂還來不及,哪裡會真往外推?)。隊長請北京幹部做工作,北京幹部做不了金瑞的主,一想,金瑞在陝西還有個姑姑,於是就給在華陰農場正走「五七」道路的我打電報,讓我無論如何來一趟宜長。

  我是在九月中旬趕到後段家河的。進村的時候,隊長和北京幹部早早在村口迎了,他們認為我在和金瑞接觸之前最好先跟他們接觸一下,好讓我心裡有個底兒。

  隊長和北京幹部把我拉到路邊的樹底下,不容我喘氣就你一言我一語地「彙報」金瑞的事。隊長先搶著說今年的收成不好,老百姓盼雨,卻盼來了一場不帶雨點的暴雷,那雷大火球一樣滿山亂滾,那雲壓得天都黑了,伸手不見五指……隊長富於講故事才能,對段振龍遭雷殛的敘述有鋪墊、有高潮、有結局,要不我對那情景知道得也不會這麼詳細。接著北京幹部向我講述金瑞近期的思想狀況和舉止表現,其中用很大一段講述了金瑞因懶散造成的工分危機。

  足足過了兩袋煙的工夫我才聽出端倪,隊長的意思是金瑞這小子要給發財當爹,這是娃娃家的一時心血來潮,還是為救孤兒寡母出水火的英雄壯舉,說不來,要擱村裡其他人,他也就鼓搗著把事情促成了,可金瑞是北京知青,是毛主席打發下來的娃兒,知青的事不是開玩笑的,鬧不好有「破壞上山下鄉」的罪;另外作為隊長,他要對村裡社員的前途負責,王玉蘭一家,將來何所倚靠,也是隊裡必須面對的現實。北京幹部的話也很明確,他說,金瑞搬到了王玉蘭窯裡去,往大了說是和貧下中農結合,是個革命得不得了的舉動,但實際上是一件很吃虧的事兒——寡婦王玉蘭比金瑞大了五歲,又沒有文化,長得也不怎麼樣,還是孩子的媽,金瑞再怎麼不濟,也是北京來的知青;北京的金瑞和後段家河的王玉蘭差的碼子太大,這是一樁沒有基礎的婚姻,它的悲劇性是明擺著的。

  我明白了,隊長和幹部所維護的對象不同,但目的只有一個

  勸阻金瑞,回頭是岸!

  我問金瑞現在在哪裡,他們說在寡婦的窯裡。我說,都住進人家的窯裡了,你們還讓我說什麼?隊長說,說是住到一塊兒了,可我至今沒給他開介紹信,他扯不來結婚證也是白搭。我說,那張紙限制得了誰?都既成事實了,結婚證不過是個形式。隊長說,村裡人看重的是政府的那張紙片片兒。看重的就是那個形式,事實不事實的無所謂;要說既成事實,村裡的既成事實多著哩,可沒有證兒誰也不認。北京幹部說,當務之急是勸金瑞回心轉意,他真回心轉意了,咱們並不吃虧,在王玉蘭那兒住就住了,既然隊裡和女方都不計較,咱們就把它看成一次實戰拉練也未嘗不可。隊長說,金瑞他姑,要不你把金瑞帶到你的單位去耍幾個月?讓他暫時離開一段時間或許就沒這怪念頭了。我說,這主意不好,且不說金瑞跟不跟我走,關鍵是得解決他的思想問題,讓他明白和王玉蘭結婚所要付出的代價和對一個家庭所應該承擔的責任,這是必須經過深思熟慮才能得出結論的事兒,不是想怎麼幹就怎麼幹的。隊長說,我也是這個意思。幹部說,金瑞這孩子有些想法很怪,按常人的邏輯就無法理解。我說,金瑞是我五哥舜錇的孩子,是我的親侄子,他在娘肚子裡就死了爹,一落生他娘就把他撇給育嬰堂自己走了,實際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解放後,我母親聽說了這事兒,才把他從孤兒院要回來的。他脾氣怪,不合群兒,當跟這些經歷不無關係,我看這件事兒還得慢慢地勸,不能硬來。

  商量的結果是隊長和幹部讓我見機行事。

  我是在寡婦王玉蘭家裡與金瑞相見的。我進窯的時候金瑞正斜在炕上靠著被臥垛閉目養神,牆上的有線廣播裡正播放著火辣辣的秦腔《紅燈記》,李玉和在牆上一字一板咬牙切齒地吼著:

  無產者一生奮戰求解放,

  四海為家窮苦的生活幾十年。

  ……

  死者的兒子帶著孝,騎在金瑞的肚子上,正在跟他親昵,不知真情的看這場面一定會以為孩子是他的親生。王玉蘭坐在灶前燒火,一大鍋雜豆粥在火上咕嘟著,散發出讓人難以抵禦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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