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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6.醒也無聊

  一

  電視連續劇的群眾場面今日拍攝結束,劇務在廊下給即將離去的群眾演員發放當日的勞務費,每人三十元。不少人已經提前走了,他們不要錢,他們來是專門為了過戲癮、看名人的,三十塊錢不夠一頓飯,他們不在乎這個。沒走的則老老實實地圍在劇務周圍,靜等著領自己那一份工錢。我看見王玉蘭也在其中,穿著件化纖灰坎肩兒,很矜持地接過了自己的一份,點清楚了,裝進兜裡。我叫住了她。

  她說,姑爸爸您有事兒?

  我說沒事兒,就問她金瑞怎麼樣了。

  王玉蘭說,還是老樣子,在家裡老盤在炕上,不動窩;我們家的炕,一頭是金瑞,一頭是貓,老滿著……王玉蘭進北京快十年了,還把床叫炕,這讓我感到奇怪。

  二

  王玉蘭是我的侄媳婦,陝北人,是我的侄子金瑞在陝西插隊時娶的當地婆姨。陝北人管結了婚的女人叫婆姨,管沒結婚的叫女子。王玉蘭在嫁給金瑞以前有過婚史,她在成為金瑞的媳婦以前就有了一個叫做發財的兩歲兒子。

  王玉蘭是陝西宜長縣後段家河人,先一個男人段振龍是個壯漢,一日在山峁上放羊,被雷擊中死了。據說挺大的人被燒成了枯樹根一樣,發藍發黑,焦糊難聞,慘不忍睹。

  出事那天,在後段家河插隊的北京知青們聽了信兒都瘋了一樣朝山上跑,有人還要找擔架,他們想雷殛可能和電打差不多,說不定人還有救。但是他們趕到山上,看到還在冒著煙的段振龍,看到撲在「樹樁」上哭天搶地的王玉蘭和她那滾成泥猴一樣的兒子,他們沒有一個敢舉步向前了。這樣的情景他們在城裡壓根兒沒見過。他們的心裡都慌慌的,不知下一步將如何舉動。後來還是隊長用破席將那黑炭卷了,夾到坡下的溝裡埋了。

  有知青問隊長為什麼不打副棺材,擱村裡停放幾天,再殺兩頭豬,讓大家借著段振龍的光也沾沾油腥,那也像個正經死人的樣子。也有知青說似這樣不出一天就草草埋了終對不住死者,又說死了的段振龍酸曲兒唱得好,跟知青們的關係也不錯……這個知青下面的話沒有說,但男知青們都明白,他們這些「童子雞」的所有性知識,都來自于段振龍,在這方面段振龍是他們的啟蒙老師。

  隊長聽了把眼一瞪,指著坑裡的小席捲兒說,你們以為這是甚?這是孽障。讓雷殛了,好人能讓雷殛?段振龍是遭了大孽了,上天罰他哩!不早早埋了,讓他再禍害人呀?知青們都說隊長說的是封建迷信,應該批判。隊長說,我迷信?我的黨齡比你們的年齡都大,我受黨的教育多少年了,我能迷信?你們懂個甚!爭論的結果,還是把段振龍埋在了溝底,連村裡的墳地也沒讓入,說是遭天譴的人不能和先人們睡在一處,否則村裡會幾輩子不安生。對這樣的安排,除了知青,村裡的人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包括死者的家屬王玉蘭。

  那天後段家河村惟一沒有上山看熱鬧的,就是我的侄子金瑞。

  那天吃早飯的時候,隊長說今兒是好天,借著大太陽,讓金瑞把羊從峁上的窯圈裡趕下溝去洗一洗澡。金瑞走在半道,正碰上要給知青點送菜油的段振龍。金瑞犯懶就攔住段振龍。讓段振龍幫他上去把羊轟下來。段振龍問替他上去有甚好處,金瑞說,你不要財迷,趕個羊嘛,上坡下坡的事兒,累不著你。段振龍說。上坡下坡你怎不去哩?隊長是讓你轟的,又沒有讓我轟。金瑞說,我就怵上山,一上山就喘不上氣,你替我上去,我中午給你一張烙餅。段振龍說,我不稀罕你們知青點的餅,死硬死硬,沒有我婆姨烙的好。金瑞說,那你說要什麼?段振龍說,就怕你不答應。金瑞說。我答應。段振龍說,我要你十分工。金瑞笑了笑說,十分工算什麼,不過一毛三分錢的事兒,把我一年的分給你都行,只要你管我的飯。段振龍說,有你這句話就好,我替你去攬羊。金瑞讓段振龍把羊趕下溝,說太陽還沒到頭頂,河水還太涼。那條河還得好好曬一曬,等睡醒中午覺他再到溝裡洗羊。段振龍說他就管把羊趕下來,別的什麼也不管。金瑞說,也沒讓你再管什麼。段振龍就走了。

  天上打雷的時候金瑞還在窯洞裡睡覺,根本沒聽見那震耳的炸雷。後來,別人跑來激動地告訴他段振龍被雷擊死的事,他才坐起來,迷迷糊糊地問,真的呀?來人說,可不是真的!金瑞說,那我得上去看看。來人說,看什麼看,人早埋了。金瑞說,要是埋了我就不看了。

  金瑞愛睡覺,這在知青中間已相當有名。他一年四季,總是處在一種迷迷瞪瞪睡不醒的狀態中,隊裡開會。學習最高指示什麼的,金瑞永遠很主動地佔據著靠灶的炕頭,那裡暖和,可以攤開了放心大膽地睡,就是在寒冬臘月也不必擔心傷風感冒。有一回,他睡得實在不像話了,高高低低的呼嚕聲壓過了公社幹部有關「學大寨平整土地」的動員,隊長氣得從炕上提溜起他來,讓他面對大夥兒,站著聽。孰料沒一會兒,他又靠牆站著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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