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五八


  看來廖先生這種不打招呼的出走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廖大愚煩躁地說,以後把後院的門加鎖,省得老提心吊膽!老太太想了想,無可奈何地說,實在不行也只有這樣了……

  我想像著廖先生被鎖在小院裡的情景,一種淒涼與沉重由胸臆間泛起,命運的悲慘和可憐使我感到活著的無奈與身不由已,難道人老了都將遭此下場嗎?廖大愚窺出我的心思,解釋說,外人不知,看著跟好人一般,其實病得厲害了。我問是什麼病,廖大愚說是腦萎縮,也就是老年性癡呆。沒法治。我想,廖大愚的論斷不是很準確。廖先生的大腦某一部分是萎縮了,但某一部分卻是活躍的,充實而靈動。常人所不能及。

  看到廖先生光著的腳,廖大懇趕緊脫下自己的鞋套在他父親的腳上。這使我很感動,雖然成了大師,雖然要將他的父親鎖在小院裡,但畢竟是個孝順兒子。

  廖先生一直傻愣愣地坐著,那眼神透過玻璃,不知伸展到了什麼地方……那些往事都已昇華散盡,凝成了看不見的純淨氣體,連發酵的能力也失去了。眼前這些人,窗外那些景,包括那個廣告幻化的東直門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一片空落的蒼白,白得讓人窒息,空得讓人心寒……

  五

  夏家子女們決定將他們的母親葬于西山。

  安葬四格格那天,我和舜銓也去了。天下著雨。春雨細潤,山路精濕。墓地坐落在西山東麓,透過稀疏的松枝可以看見玉泉山秀麗的寶塔和昆明湖閃亮的湖水,不遠處有音樂家王洛賓的墓,有文學家金寄水的墓,四格格長眠在這裡,當不會寂寞。看來,夏家孩子選擇墓地也是頗費了一番心思,盡了心意的。

  一切安置妥當,正要砌封墓穴時,只見一人打著雨傘,順山路踽踽而來。待那人走近,大家才看清是廖大愚。大愚捧著一捧紫丁香花,說是應他父親之命,來為四格格送行的。舜銓說,這麼大的雨,實在不想驚動別人,只是來了幾個至親……廖大愚說他本來不知道,是他父親今天一大早就讓他來的……夏家的孩子們對大愚表示出了顯而易見的冷淡,這讓我和舜銓有些尷尬。

  舜銓說了不少感激他父親的話。

  我則一直在思索那個萎縮了的大腦是如何推算出今日的活動的。

  廖大愚懷裡的花沾著細密的水珠,散發出幽幽的清香,突出了墓地的冷寂,讓人感到了留戀與哀傷,那是一種發自心的深處的絕望和難以道出的酸澀,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理解和默契。望著墓碑前的花團錦簇,大愚不好意思地說,花是自家院子裡摘的。他們的院子裡沒別的花。只有紫丁香,紫丁香是四格格生前喜歡的花。夏家的孩子們誰也不知道他們的母親曾經喜歡過什麼紫丁香,大愚說是他爸爸告訴他的。大家都覺著對這些突如其來的花朵不便再說什麼,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不可追溯了。廖大愚將一枝丁香丟進即將封嚴的墓穴,那濕潤的淡紫的花兒輕輕地覆蓋在四格格那樸素的骨灰盒上。我的心一陣悸動,認為廖大愚這有意無意之舉實在屬￿鬼使神差,料也不是他父親告訴他要這樣做的。

  當然,這樣很好。

  廖大愚把懷裡剩下的花圍著墓碑撒了一圈,樸實無華的丁香和墓前那些美麗的花卉相比,顯出了難以伸展的羞怯,顯出了謹小慎微的不安……淡泊相處,可以維持久遠,丈夫重知己,不為別的,就為那故舊的離去,為那相知相通的情愫,為那深處埋藏的無窮盡,走進這難耐的尷尬,走進這細雨塵煙,以慰藉死寂的魂靈和自己長久的沉默。

  丁香依舊,良友難逢。

  ……我感到了沉重。

  下山的時候,廖大愚悄悄對我說,他父親從東直門回來就病了,現在每天靠點滴維持,人虛弱得連話也不想說了。父親好著的時候,他老嫌父親嘮叨,不知饑飽,沒完沒了地吃,如今想想很是後悔。他巴不得父親能再說、再吃。然而一切似乎都不可逆轉,父親的生命大概不會很長了。

  我無言,回望那些紫丁香,丁香已不可見。

  分手時,廖大愚說:我父親讓我告訴你,你「朋友」的骨灰應該撒在昆侖山。

  昆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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