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五七


  商量的結果是上一個什錦火鍋,兩大盤三鮮水餃,應廖先生要求,另添了小乾炸丸子和大肉包子,這種不倫不類的吃法使那個老闆一邊吩咐廚房一邊哧哧地笑。我明白,到現在他也沒鬧清我們這兩個吃客是怎麼回事。

  對廖先生「從早晨到現在還沒有吃過東西」的話我是不信的。所以,我做好了給飯店剩一桌子的準備,到時候,飯店的老闆怕還有樂子看呢。我將廖家的電話給了老闆,托他往老爺子家打個電話,告知老爺子的所在。老闆看了我的名字。一下瞪大了眼睛,指著電視裡正播放的電視劇說,這個是您寫的!我說正是。老闆態度一下變了,臉色通紅說,敢情是您哪,您怎麼不早說是您呢?您這個戲我們天天看,沒想到您今天就站在我們跟前兒了……您跟那位老先生,是不是在排演什麼戲呢?我說,要排戲你怕也是其中一個少不了的角色。老闆說要真是這樣,他的飯店就出了名了。

  坐在飯店的窗前,仍舊能夠看見外頭的電腦廣告,也就是說,昔日的東直門仍舊在我們的視野之中,我要換個桌子,廖先生說這兒就最好,不用換了。在等著上飯的時候,廖先生對我說,老祖宗在修建東直門的時候並沒有預算出東南地基的下沉,歇山式大屋頂剛度大,重量也大,特別是掛瓦以後,那重量更加速了東南地基沉降,所以修北牆時就發現柱頂斜了二尺,三分之二的榫頭都拔出來了。您記得不,當時依您的意思是照原樣插上,您說東直門城樓是東西對稱的磚木結構,有圍牆但不承重,承重的是東西中三排立柱,北面牆裡的立柱實際就是浮擱著的。我說,從理論上說,您沒錯,可是您忘了明朝那個魯班的故事了,魯班為什麼不壓東南角,不壓東北角,偏偏要壓西北角呢?這就是地勢使然了。縱然是民間傳說,它也有傳說的道理。修復古建,單單只是一個「修」不成,還要察山、察水、察地形,使建築與環境達到一種平衡,這就是「天人和一」,就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而這一切所依,是以昆侖為准的,天下山脈,祖於昆侖,昆侖山為天下第一山,是帝之下都,萬神之所在,天之中柱也!要辨山向水脈,建築設計就得認宗,認的就是昆侖山……

  在這雜亂的汽車來往中,在這淅瀝的雨聲中,在一個小飯店的二樓,聽著廖先生有關中國古建與昆侖山的議論,我感到了一種不為塵世左右的超然。一種囊括天地萬物的大境界。世有「悲歌可以當哭,遠望可以當歸」的說法,而這和緩的訴說,這雨中的凝望。不正與其有異曲同工之妙嗎?沒人相信,這思辨清晰、記憶準確、用典精闢的語言,竟出自一個記不清自己吃了幾頓飯、辨不清金舜鐔和金舜銘的老人,不可思議……

  飯菜很快上來了。廖先生追不及待地抄起筷子,將剛出鍋的熱丸子一個接一個地往嘴裡填,滾燙的丸子在他的嘴裡艱難地倒來倒去,燙得他眼淚都快出來了。我將盤子往我跟前拉了拉說,您慢慢兒吃,還有很多……廖先生不客氣地又將盤子拽了過去,向著下一個焦黃圓潤的丸子伸出了筷子……我不能讚美廖先生的吃相,也很難將剛才大談「萬神之所在,天之中柱也」的儒雅和現今的饕餮相聯繫。人,有時候實在是很難用三言兩語能說得清楚的。對此,最直接的解釋是,廖先生餓壞了,他的確是從早晨就沒有吃飯,他沒有胡說。

  一盤炸丸子和一盤餃子見底以後,廖先生吃飯的速度明顯降下來。他打了個嗝兒對我說,我知道您是科學家,是大學問,您的祖先是皇族,黃帶子,其實我也不是胡吃悶睡的庸俗之輩。有皇上那會兒,風水先生排在上九流的第四位,在師爺、大夫的後頭,幾千年的經驗能沿襲下來,自有它沿襲的道理。中國的風水不全是迷信,它裡頭也有科學,是研究人與自然關係的科學,順其自然,尊重自然,這其中風水先生扮演著規劃設計師的角色,這話我可記得還是您說的呢……

  我當然不記得我曾經有過這樣的言論,想必是我那位四姐與廖先生有過這方面的溝通。我問他東直門北牆的柱子到最後是怎麼處理的,他很奇怪地看著我說,您怎會連這個也記不得了?為這個咱們改了老祖宗的章程,用了新辦法,擴大了榫頭與柱子的接觸面。改浮擱而變為插進柱礎,再用1:2:3:4的水泥、土、沙、石灰加固柱基,那個東直門哪。就是經歷八級地震也倒不了。是您說的,東直門從修建到今天是四百年,等再過四百年,經咱們手修過的東直門還要周周正正地立在北京,立在後輩人的眼前,到那時候咱們都不在了,但咱們的活兒還在。還在經受著時間的檢驗,後人的檢驗,這真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廖先生突然變得很不好意思,好像做錯了什麼,說,您還讓我就東直門地基的沉降分析和處理辦法寫過一篇文章,登在建築雜誌上,那篇文章「文革」讓人抄了去……可惜了的……

  我這才知道廖先生原來還有過文章發表,並不只是個當不上科長的小幹部。廖先生回憶起這些時,儘管對文章被抄了去有些惋惜,但那美好與溫馨,仍是毫無掩飾地溢於言表,那是一種充實,一種認可,一種舒暢,一種與老朋友共同經歷又共享的愉悅……我不願意破壞廖先生這種感覺,無形中在他面前扮演著另一個人的角色。

  精誠由衷,可以感人至深。

  向窗外看。外面雨色迷蒙,透過玻璃的水汽,我看到了那座「經歷八級地震也不會倒」的城樓……

  廖大愚噔噔地攀上樓梯,在這春寒料峭的雨夜跑得滿頭大汗。足見其焦慮、急切。緊接著上來的是廖先生的胖老伴兒,她夾著件大棉襖,跑得氣喘吁吁,臉色煞白。

  廖大愚見了他父親,劈頭一句就是:全家人找了您一天了!您倒好,在這兒下館子!

  老伴兒一見廖先生,一把拉住,眼淚刷地流了下來,喃哺地說:可找著了……你這是幹什麼呀你?真有個閃失怎麼得了!

  廖大愚沒好氣兒地對他父親說,您再這麼著可不行,能把一家子急死!廖先生大概自知理虧,囁嚅著說,我是在和舜鐔聊東直門的事情……廖大愚說,什麼金舜鐔,您看清楚了,她是金舜銘,金舜鐔死了!上月死的,您沒看報嗎?上頭有金舜鐔的照片,畫著大黑框子!想必廖大愚也是氣得很了,竟將這本應避諱的事情在他父親跟前一股腦兒端出。

  廖先生用渾濁的眼將我仔細看了一會兒,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起了什麼,也似乎什麼沒想起來,坐在椅子裡半張著嘴,眼神有些發直,突然顯出了一副傻相。激動中的廖大愚還在不容人插話地說個不停,他說上午他媽跑到前院,當著不少人說他爸爸不見了,有的人當時就要看看大師怎麼通過特異功能找到老爺子去向。廖大愚說,這不是出我的醜嗎?我知道他跑哪兒去了!發動群眾找吧,派出所、公安局、急救中心,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過了,就差給ll0打電話了。

  我想,虧得廖大愚沒撥ll0,否則大師找父親還要動用警察,那面子實在是掛不住的。

  胖老伴兒一邊給廖先生換衣服,一邊說她參加「傳銷學習班」回來,沒見著老爺子,也沒太在意,料想這下雨天也不會上哪兒去。等到她換好衣服做了半截兒飯,才發現家裡一直沒見老爺子,趕緊將炒了一半的菜撤了火,四處去找,找了幾條胡同都沒有,急得不行,不得已才到前院找兒子。大愚聽到這兒就埋怨他媽不該去參加什麼傳銷班,說那些搞傳銷的都是坑人的,專坑熟人,什麼上線下線,通通扯淡。老太太說,你那些陰陽八卦就不是扯淡啦?爸爸是你爸爸,又不是我爸爸,我這一天天夠不易的了,得看孩子似的看著他,一不留神就走了……說著就開始抹眼淚。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