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五六


  商店門口看自行車的老太太走過來對我說,這個老頭兒是你們家的人哪,他在這兒可是站了大半天兒了,問他話也不言語,不錯眼珠地看著那個廣告牌子,廣告牌兒有什麼好看的,值得他這樣?我找了把傘給他,挺大歲數,別淋病了。我向那位好心的老太太道了謝,又看了看雨中的廣告牌,那是個很普通的電腦廣告,沒有什麼特殊之處,燈光下,廣告圖畫泛出藍綠的色彩,在煙霧一樣的雨氣裡飄散著。

  廖先生說,您也在看它嗎?我說,是的,我在看那個電腦廣告。廖先生說。那兒是東直門城樓。我聽了就使勁朝廣告牌那邊看,企圖從上邊和周圍找出城樓的痕跡來。廣告的背景是無盡的高樓和淒淒的雨,我無法安置廖先生記憶中的那座城樓,不禁有些氣餒。廖先生則無限讚歎地說,多壯觀的城啊!這是明朝建北京蓋的第一個城樓,是樣城哪!我隨口說道,就是一個普通的城罷了,這樣的城其他城市還有……廖先生說,這城跟別的可不一樣,北京八座城樓,無可替代,各有時辰,各有堂奧,各有陰陽,各有色氣。城門是一城之門戶,是通正氣之穴,有息庫之異。東直門,城門朝正東,震位屬木,五季占春,五色為青,五氣為風,五化為生,是座最有朝氣的城樓,每天太陽一出來,首先就照到了東直門,它是北京最先承受日陽的地方,這就是中國建築的氣運。你看故宮三大殿,坐北朝南,方方正正地往那兒一蹲,任你再大的建築,尖的、扁的、圓的、高的、矮的,誰也壓不過它去,為什麼?建築的氣勢在那兒擺著呢,這就是中國!廖先生說這話的時候,我看見他的眼裡,沒有立交橋,沒有廣告牌,沒有夜色也沒有雨水,只有一座城,一座已經在北京市民眼裡消失,卻依然在廖先生眼裡存在著的城,那座城在晴麗的和風下,立在朝陽之中。

  廖先生活在他的記憶裡。

  果然,廖先生問我,還記得咱們一塊兒修東直門的事兒嗎?……我說,我沒修過東直門,您跟我四姐修東直門那會兒我還小,只記得城樓子上搭滿了杉篙,一車一車往外運渣土。廖先生說,咱們剛接東直門這個活兒的時候,一見那情景誰都倒吸了一口涼氣,樓基沉陷。立柱糟爛,榫頭拔出,牆體開裂,整座城樓向北傾斜,咱們不是修舊,是搶險哪!說著廖先生又去看那廣告牌,我不知廖先生記憶中的東直門是舊還是新,我還是勸他回家。司機不耐煩地張望,說是違章停車,最好不要遇上巡邏的警察。廖先生卻不想上車,看著大廣告牌不忍分別,我說,東直門早拆啦,您不是不知道,您不是還參與過拆它嗎?廖先生說,我怎麼能參與拆它?我參與過修它,解放初是我和您一塊兒修過的,落地重修咱們整整花了一年半時間……

  我只好讓司機先回去,我說我得把老先生送回家去。司機就走了。

  雨越下越大。我和廖先生站在雨地裡,頂著那把破雨傘,共同欣賞著那座並不存在的城。

  雨水漫過我的腳面,污濁的水混著不遠處自由市場的雜物,淙淙地從眼前流過,馬路上的油漬在燈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五顏六色的光彩,撲朔迷離,讓人有一種捕捉不到的恐懼和虛無。

  看見腳下流動的雨水,廖先生說,您瞧,這水都往東南流,就是東直門不在了,它也往東南流。我說。那邊有下水道。廖先生說,西北也有下水道。它怎麼不往那邊流?我說不出話來了。廖先生說,西邊有昆侖山哪,有昆侖山就造成了中國西高東低的地勢,就有了西北為天門,東南為地戶的說法,中國的河水才一律地自西向東流。這用風水學的看法是天不足西北,地不滿東南,您能說這是迷信嗎?我說,不,這是絕對的科學。廖先生說,當然是科學,風水學在建築上是須臾不可缺的學問,整個北京也是西北高東南低,這是依著昆侖山勢而走的,並非人有意為之,最明顯的是故宮紫禁城的金水河,從故宮西北角乾方天門的位置流入宮中,西經武英殿,向東,流過太和門,經文華殿出於東南巽方地戶,這實際是一條中國河流走向的模型。當初剛蓋起東直門的時候,站在鼓樓那邊往東瞅,怎麼瞅東直門的飛簷都是西北高、東南低,這是應著咱們中國的地勢哪,不是設計的毛病。眼看就到了交工的日子,這一邊高一邊低的城樓怎麼向皇上交差呢?誰也沒有辦法了。正為難的時候,人群裡走出個小工,說他有辦法,就見那個小工攀上城樓,將身子倒掛在西北角的飛簷上,下邊看的人很多,都說這個小工不要命了,亂哄哄中,小工沒了影兒,有人忽然說,西北角不翹了!大夥兒才知道是魯班爺顯聖了,小工是魯班的化身,他老人家硬用身子把城角壓平了……我說,這是傳說,應該劃入北京民間故事。廖先生說。怎麼能是傳說?咱們解放初修東直門時證實了這一點。我說。證實了魯班用身子壓平了翹起的樓簷?廖先生說,是的。

  我說,回家後您好好給我說說東直門西北角的事兒,我很想聽。廖先生說,這都是您親身經過的事兒,還用我說嗎?我說,這麼多年了,我早忘了。廖先生奇怪地看著我,自言自語地說,……怎麼會忘?……怎麼會忘?……我想,老爺子出來看東直門,家裡人肯定不知道,八成是偷著跑出來的,這會兒廖家的人不定怎麼著急呢!我攬著廖先生往回走,廖先生卻執拗地不挪腳步,雙方在無言中僵持。雨水順著破傘嘩嘩地往下淌,我的衣服幾乎全濕透了。

  天邊有幾聲悶雷。

  我打了個冷戰。

  廖先生說他還沒有吃飯。我問他沒吃什麼飯,他說從早晨到現在還沒有吃過東西。我想起前不久在廖家看到的那個被啃過的大月餅,就說,是真的嗎?廖先生說是真的,他真的沒吃過。望著廖先生誠摯坦然的神情,我不能懷疑他的說法,是的,在這淒冷的雨夜,我不能夠拒絕一個老人要吃飯的請求。

  我領著廖先生來到就近的一個飯鋪,上了二樓。廖先生找了一個靠窗的位子率先坐了,我才發現,他的一雙腳原來竟是光著的。我問廖先生鞋在哪裡,他茫然地看看腳又抬起頭看看我,像是在問我,是呀,鞋在哪兒呢?

  飯店老闆看著渾身精濕、順著頭髮滴水的我和沒有穿鞋的廖先生,看著我們那把破得可以扔進垃圾堆的爛雨傘,有些遲疑。我說。你這兒有什麼熱乎的儘管往上端,你沒見嗎,這位老先生凍壞了。老闆說,熱乎的只有酸菜魚,我說,酸菜魚是什麼東西?換一種實惠的。老闆說,您要吃實惠的,出門往西過兩條胡同,小街口有賣鹵煮火燒的,兩塊錢一大碗,便宜。廖先生說,我要吃芝麻燒餅夾醬羊肉,月盛齋用老湯煮出來的醬羊肉。老闆順水推舟地說,吃月盛齋的醬羊肉您得奔前門,出門坐106路無軌,一會兒就到。我說,我們哪兒也不去,我們就在你這兒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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