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五五


  大愚打電話時廖先生也在掐著指頭算。大愚一撂下電話,廖先生就說,你怎的滿嘴胡說?木亥生,卯旺,未死。此人去酉北未見得有利,好端端的你阻攔人家做什麼?大愚說,都往南邊兒跑,南邊兒已經人滿為患了,去了也只能是給人家打打工,能有什麼出息?目前國家經濟發展重點向西北轉移,要想創業,去西北當是正理兒。廖先生說,你那算的是國家,跟這個人沒有一點兒關係。大愚說。先得看國家,才能論個人,這個道理您活了幾十年難道還沒活明白嗎?分析社會因素,分析自然因素,才能從中作出有利於個人的選擇,才是真算家,您的那些機械死板的推算,早過時了。廖先生結結巴巴地說,我死板,可我不胡吹海哨,不把白的說成黑的,不裝神弄鬼地入什麼腚(定)……你收了人家多少錢別當我不知道,德者,本也;財者,末也,天不容偽,你白日欺人,難逃清夜之愧報!廖先生老伴兒狠狠地瞪了大愚一眼說,吃完飯剛說消停一會兒,你又招他!廖大愚說,您也看見了,是我招的嗎?是他自己要攙和進來的。廖先生說,人家要上南方去,你憑什麼攔著?南方山紫水明,土潤天青,是出才子、養精英的地方,明朝二百多狀元、榜眼、探花,人家江南就占了一多半,「東南才賦地,江浙人文藪」,咱們的祖先就是打南邊兒過來的,什麼叫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啊,南方就是!

  廖大愚再不頂撞,也不接茬兒,由著他父親去說。

  話鋒正健的廖先生突然把話題一轉說,我餓了。老伴兒一聽樂了,說,就是火化食也沒這麼快,碗泡在水池子裡還沒來得及刷呢,這兒就又餓了。廖先生說,我打前天早晨到現在,水米還未沾牙呢!老伴說,你說這話也不虧心,剛才炸醬麵吃了一大碗,撂下飯碗就要吃點心,一塊大月餅咬了兩口就扔這兒了。你看看。這是誰啃的?你還說兩天水米沒沾牙!廖先生說,我什麼時候吃過月餅?今天是四月二十,不是八月十五。大愚從屋裡拿出藥來。讓廖先生吃藥。大愚說,虧得舜銘不是外人,要不人家聽了這話非得說我虐待老人不可。我這當兒子的是有嘴也說不清了。胖老伴兒對我說,撂下飯碗就要吃月餅,您想想能吃得下去嗎?我們也不好攔著,就這還老跟街坊們說幾天幾天沒吃飯了呢……那老太太說著眼圈就有點兒紅,想必是平日受了不少委屈。我想說幾句安慰的話也沒說出,眼看著廖先生就著兒子的手乖乖兒把藥吃了,吃完還張大了嘴讓兒子看。表示藥的確已經完全咽下去了。看著廖先生這孩子般的舉動,我想起了「文革」他吃土的情景,從這潛意識的舉動裡,我感到哪裡出了毛病。

  我發現廖先生手裡那張擴建小街的報紙是六年前的。

  我已經不指望從廖先生這兒得到什麼有益的指示了,這情景大概就是四格格金舜鐔本人也是沒有料到的。我決定離去,廖大愚將我送出門,臨走,廖先生在我身後說,你問的那件事兒,容我想想再定……

  廖大愚說,真難為了老爺子,這麼半天了還記著這個茬兒呢……

  我看見院裡的丁香快開了。

  四

  連著下了兩天雨,天、地、人都變得濕漉漉的有些模糊不清。都說春雨貴如油,但當春雨真的來了,並且沒完沒了的時候,又讓人煩,讓人從心裡膩歪。

  天快黑了,我隨劇組乘車路過東直門立交橋,竟在馬路邊意外地發現了廖先生。當時他站在路沿下,打著一把破舊的塑料傘,凝神頤志,似乎在思考什麼。汽車來來往往,水柱濺起,擊在廖先生的身上,他也渾然不覺。劇組的司機說,這老頭兒,怎的在路邊兒上犯傻!我說,你停車吧,這是我的一個老街坊。

  司機停了車,我跑過去,將廖先生拉上便道說,大下雨的,您怎麼在這兒啊?廖先生看見我,很高興地說,是舜鐔哪,您剛開完會?我知道,眼前這位老爺子又認錯了人。我說,您坐車跟我回家吧。廖先生有些惶恐地說,不了,您忙,我是閒人,別誤了您的正事兒。我說我的正事兒就是送他回家。廖先生問成王府的事情我在政協會上提出了沒有。我只好說提了。廖先生說,提了就好,只要政協提出了,政府就得重視,就得有下文,推土機就不敢輕易地開進歌年胡同。

  我再次拉廖先生回家,廖先生說他還要在這待會兒,反正回去也沒什麼事兒。

  廖先生再不理我,又去看那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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