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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廖大愚還是躲在我們家的門後頭,哭泣著不敢出去。這時門外有汽車響,有高昂熱烈的口號,人群中一陣騷亂。我跑出去,看見正從汽車上押下來掛著木牌的四格格金舜鐔。我嚇了一跳。不顧一切地擠到前面,發現四格格脖子上吊著的壓根兒不是木牌,而是工地上和水泥用的鐵板,板上大字滴墨如血:「特務+反動技術權威」,豁然入目,一條鋼絲勒進四格格的皮肉。充分顯示出那塊牌子的分量。口號聲中,四格格被押上臺階,站在廖先生的旁邊。有紅衛兵過來,照著四格格的頭臉一通兒猛抽,四格格那張清秀的臉立時變了模樣,幾縷鮮血順著面頰淌下。有人拿出從廖家抄出的四格格在國外曾經給廖先生寫的信件,作為罪狀將雙方聯在一起,不容分說,口號加拳腳更為猛烈地襲來……

  四格格站在眾人之上。任憑推搡打罵,臉上只是出奇地平靜,不呻吟,更不討饒,仿佛眼前一切都與她無關。四格格的作派很快激怒了紅衛兵,鬥爭的重心一下子由廖先生轉向了後來的四格格。幾個人將她推倒,按在地上,用推子將那滿頭秀髮推了個精光,隨著那些烏黑頭髮的落地。我的心也在一陣陣顫抖,我的姐姐啊,她何以能忍受這樣的污辱!

  這時,倒在地上近乎昏迷的廖先生不知受了什麼力量支撐,竟然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甚至推開了要來扶他的老伴兒,極為艱難地與四格格並肩而立。

  四格格仍是一臉平靜。

  廖先生在平靜之外又多了些悲壯。

  那天,廖先生是讓他的兒子背回家的。

  廖先生被開除公職,在家一病不起,小便長期帶血。完全喪失了勞動能力。廖大愚從此對他的「蛇神」父親孝順異常,以至後來頂著「違反上山下鄉」的罪名,堅決不去東北,不去陝西,不去雲南,不去內蒙古。他在北京給人打小工,抹抹房頂,蓋個小房,成了社會閒散人員。很長時間裡,廖家的日子過得相當清苦,廖大愚也是在近四十歲的時候才說上媳婦的。

  廖先生的老伴兒對與廖先生共患難的金舜鐔一直耿耿於懷,實在是沒有道理。倘若沒有後來金舜鐔為廖先生的上下奔走,沒有她「修建紀念堂老建築工人必不可少」的建議,沒有她對搶救頻遭破壞的中國古代建築和保護古建人才的呼籲,對廖先生的起用,怕是遙遙無期的事情。以廖先生那種「雨打梨花深閉門」的孤寂與清高,以他那種「福莫長於無禍」的懦弱和膽怯,靠他自己去找有關部門要求平反昭雪,是門兒也沒有的。而那些繁雜、那些央求、那些諸多的說不清道不明,只憑了金舜鐔兩個電話就全解決了。

  轉眼到了退休年齡。廖先生因在北平一解放時就由金舜鐔介紹參加了建築隊,依著政策,連科長也沒混上的他。最終竟成了全國解放前參加革命的老幹部,工資百分之百照發,享受離休幹部的一切待遇,這對廖先生來說更是撿來的福分。但是,生活中的事往往與人們的初衷相違,金舜鐔越是幫忙,廖先生老伴兒越是有看法,雖然喜怒不形于色是中國人悠久的教養,但廖家太太在胡同裡碰見我們金家人的那種彆扭,誰也看得出那是對我們發自內心的討厭。是啊,全國那麼多冤假錯案,金舜鐔為什麼不幫別人,偏偏要幫廖先生?

  我實在為我們家的四格格委屈極了。

  現在,為四格格的事來求助於廖先生,當著老太太的面,讓人難以啟齒。當然,這對死者來說已無關緊要,或許她壓根兒就不以為然,但對活人來說難免尷尬。正在猶疑時,廖大愚從前院匆匆進來了,對我說,我猜你就直接到這兒來了。我說,大師還用猜嗎?算也該算出來了,真沒想到你現在這麼紅火。大愚顯得很不好意思,搭訕著說,也是沒法子的事兒,別人找上你了,你說什麼他都信,擺也擺不脫,這就叫牛套上軛了……廖先生說,這都是他自找的,他是巴不得呢!大愚說,還不是跟您學的,沒您的旗號我也到不了今天。廖先生說,我什麼時候像你這樣了,我一輩子本分老實,沒做過虧心事兒,不像你,終日地坑蒙拐騙。大愚說,您這話說得有點兒損,您說我騙誰了?是別人來找的我,不是我上趕著去找別人……

  我不想聽廖家爺兒倆的拌嘴,就直接說了朋友托找墓地的話。廖先生聽了半天沒有說話,只是望著西邊的天空發愣。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西邊天空是一片淒豔的晚霞,那是如今的北京難得見到的景色。廖先生沉默了許久說,從你一進門,我就算計著該是這件事兒了。不是你來求我,是運數走到這一步了,這是早晚的事兒。聽口氣,好像廖先生又已經明白我不是金舜鐔了,不過他既然沒有點明,我也不便說破,我說了兩處墳地的情況,還說了死者孩子們的傾向。廖先生歎了口氣說,現今的人為先人選擇墓地多想的是自己,指山為龍,以形為騰,或喻家代昌吉,或喻門族衰微,其實這都是歪曲了風水的原意了。看風察水。應以奉親為計,勿以富貴為謀;選擇墓地的標準,要使神靈安,說到底是心靈安罷了。我問,誰的心靈安?是生者還是死者?廖先生說。當然是死者,墓地都是活人選的。活人喜歡哪兒就埋哪兒,不管死者的意思,人若能按照自己的意思而葬,那真是一種幾世修來的福氣,可惜,這樣的人不多。我問,西山怎麼樣?廖先生說,不怎麼樣。西山雖然草木繁茂,蒼煙若浮,從氣勢上來說還差得遠,土香而不膩,石潤而不明。雖藏風得水卻不聚氣。石為山之骨,土為山之肉,水為山之血脈,草木為山之皮毛。西山沒有老硬石骨做體,根枝終迫於狹窄,還是土肉居多,比起昆侖山來,實在是沒名堂極了。我說:那您說,墓地選在哪裡好呢?廖先生說,這得容我想想,一時怕說不出來。

  這時,大愚身上的電話響了,他很誇張地接電話。電話是他的一個熟人打來的,意思是要到南方去發展,徵求大師意見。大愚說,不可。您是屬豬的,亥的正位應該在西北,您往西北發展當是正向。對方在電話裡說,已經跟人簽好合同,怕是不好改了。大愚說,既然這樣您找我就不是商量了,而是告訴我上南方工作去。您臨走之前我送您一句話吧,木亥生,酉旺,午死。午在正南,酉在西北。您自己掂量吧。那人在電話裡開始猶疑不決,因了大師幾句話,去南邊的決心大大動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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