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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廖先生依著老伴兒很認真地喝了幾口水,大約也是累了,靠在籐椅上不再說話,似乎無論我是金舜鐔還是金舜銘都已無關緊要,都已不在他眼前。他的神情很是有些憂鬱,那無言的蒼白與冷漠,使我想起,我通常見到的廖先生從來都是這個樣子,剛才那副模樣實在是有些反常。

  我們與廖先生在一個胡同裡住著,是多年的街坊,彼此知根知底。三十多年前,廖先生給我的印象就很獨特,他走路永遠是低著頭,順著牆根兒捯著小碎步,臉上露著謙卑,露著謹小慎微,似乎從來也沒有過伸展開的時候。作為我們這條街道的重點管制對象,廖先生曾經活得很窩囊,他所在的古建隊在那個時候被編入第X建築兵團。每日給他的任務就是提著鐵桶往古代建築的彩畫合璽上刷大白。那些彩畫不是才子佳人就是神仙鬼怪,即便是花鳥風景,也不在無產階級思想範疇之內,這些「四舊」的存在,於中國革命、世界革命是大大的不利,當在消滅之列。消滅這些古畫對廖先生來說大概不是個愉快的工作,他變得更加沉默憂鬱,神情竟也有些恍惚了。有一天,廖先生在胡同裡與正掃大街的老七舜銓相遇,舜銓那天的裝扮很有特點,頭頂半邊是刮得發青的頭皮,半邊是畫家的長髮,這使他的身份一目了然。舜銓黑衣的後背,像小人書裡清軍下層軍士的衣服,前頭一塊圓白寫著「兵」,後頭一塊圓白寫著「勇」一樣,也縫著一塊汙髒的布,上面大大地寫了個「鬼」字,看上去有些驚心動魄。

  那時天色微亮,胡同裡沒有一個人,革命者都在為革命而酣睡,這才使得身上標著「鬼」的老七和提著白灰桶順牆溜的廖先生有了短暫的交流。廖先生說,七爺,您還好……老七說,還好,您呢?廖先生說,湊合。老七說,咱們就算是有造化的了,好好兒活著吧。老七說這話是有緣由的。不久前,在戲樓胡同才開過我們家的批鬥會,開完會的當天夜裡,我們的老二就用一根繩在後院的小屋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樣的事,在戲樓胡同的老街坊當中到底有些觸目驚心。大家都為老二的輕生而惋惜,也為金家的爺們兒們捏了一把汗。廖先生說,世事迭至,如風吹水,萬態皆有,自個兒的心首先不能亂了。老七笑笑沒說什麼,轉過身去讓廖先生看自己背上「鬼」字的書法如何。廖先生說,古拙道勁。沒有多年臨《禮器碑》的功底不能達到這個層次。老七問廖先生在幹什麼。廖先生說他不能跟老七比,他是在造孽,古建築上那麼些百十年的畫讓他幾刷子給抹沒了,當初畫這些畫的工匠在陰間不定怎麼罵他呢,積怨甚多,下邊有他倒黴的時候。街上有人開始走動了,廖先生在離開之前顯出了一種欲說還休的猶豫,老七見狀,知道廖先生的心思,低聲說,舜鐔那邊沒事兒,她公公是中央級的老幹部,造反派要動她怕是不太容易。廖先生聽了,似乎有所釋懷,提著灰桶走了。

  不想,廖先生說自己要倒黴的話竟然很快就應驗了,導火線是一包很不起眼的黃土。拉線的是他的兒子廖大愚。

  民國時期,雖然沒有皇上了,但皇家的宗廟陵寢仍舊受到民國政府的保護,廖家祖父曾奉溥儀之命,為其勘選吉地。這位廖家祖父當時竟鬼使神差,莫名其妙地帶上了小兒子廖世基,這實在是讓人有些不知其衷,可能也是老先生認為這是中國最後一次為「皇上」選擇龍穴了,有些實際經驗和見識也只有在此時才能傳授給後代的緣故吧。

  廖先生隨其父在西陵為溥儀選得吉地,立下志樁。其父回來向溥儀奏報說,龍穴開創,土質甚佳,擇選吉日,以待動工。溥儀很高興,讓廖先生父親從實地包來一包「金井吉土」,親自驗看。後來,這包黃綾包的吉土就一直在廖家保存著,以便在將來溥儀大葬時將土再度捧入地宮,覆于金井之內。這對廖家祖父來說也是風水先生應盡的職責。誰想那陵墓一拖就是幾十年,不但溥儀自己跑得沒了蹤影,連東陵西陵也數次被盜,荒廢得一塌糊塗。廖家祖父死後,將土給了兒子廖世基,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雖然這包土已無井可覆,終是溥儀的東西,得機會還是交給他為要。

  「文革」中,本來廖家有土這件事沒人知道,也是廖大愚革命得不行,破「四舊」從自己做起,從家庭做起。背著他爸爸把土交出去了,以博革命派誇獎。替皇上保存著陵墓裡的土,在當時算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很快就被上綱上線,升到了階級鬥爭的高度。溥儀本人在「文革」時受到周總理的直接保護,得以安然無恙,而廖先生卻不然,他在劫難逃了。儘管廖先生一再強調他跟他父親為那個遜了位的皇上看陵墓時只有七歲,什麼也不懂,但將封建的陵土保留至今這件事本身就是罪證。用不著再作任何解釋了。

  為了這包土,由街道和廖先生單位共同主持開了一個規模不小的鬥爭會,將廖先生鬥得很慘,也打得很慘。

  鬥爭廖先生的會場就設在我們家大門口,因為這裡地方寬敞,有高臺階可以當檯子,還有影壁可以擋風。鬥爭會上,那包土被當眾打開,紅衛兵強迫廖世基當著大家的面將土吃下去。廖世基只吃一口就很勉強,於是就有人擰著他的兩隻胳膊,抓住他的頭髮,使之仰起臉,像給小孩子喂藥一樣,把土往嘴裡灌。廖先生大聲求饒,有個矮個子的女紅衛兵就扇他的嘴巴,沒兩下,廖先生的嘴和鼻子就出了血,土和血混在一起,搞得慘不忍睹,不少人低著頭不敢看。廖先生在我們這條胡同裡雖然沒有朋友,可也沒有仇人,他無聲無息地活著,對誰都客客氣氣,是個不惹是非的老好人,所以鬥爭會上真正動手的都是外來人。外來的紅衛兵們大概已經成了打人專業戶,熟練而狠毒,他們用釘了掌的靴子專往廖先生的腰上踹,踹得廖先生小便失禁,躺在地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滾,一個勁兒吸涼氣。

  這情景是想立功的廖大愚所始料不及的。大愚當時躲在我們家的街門後頭,嚇得直哭,他不敢看他父親挨打的場面,卻又掛念他的父親,就讓我一趟趟跑出跑進,把外面的情況告訴給他。我母親見到了忙忙碌碌的我,訓斥說我不懂事,又在門後頭拽出了後悔得痛不欲生的大愚。對他說就是天塌地陷也要跟著他父親,這才是兒子該盡的職責,躲在門後頭不敢出去,比陷他父親于水火更可惡,更不能讓人饒恕。在震天動地的口號聲中,廖先生的老伴兒也被押解上臺,奉命將那塊溥儀的黃綾縫到廖先生的身後。綾子上描了一個大大的「神」字,意為「牛鬼蛇神」之一,不知誰突然覺得不妥,又跑上臺去,在那「神」的上面加上了一個「蛇」字,這樣一來,那塊綾子就變得鬼畫符般地熱鬧了。廖先生的老伴兒強忍著眼淚,哆嗦著,在廖先生後背穿針引線,大約是心裡覺得淒苦,又怕紮了丈夫皮肉,頭無可奈何地搖晃著,半天竟縫不了幾針。銅頭皮帶帶著呼哨連連掄下,廖先生老伴兒的胳膊上頓時傷痕累累……

  廖先生已不能支持,癱倒在地,任憑紅衛兵踢打,再無反應,連哼也不哼了。廖先生老伴兒撲在廖先生身上,用身體抵擋著如雨的皮鞭,仰起臉向四周苦苦哀求:手下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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