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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離了那半神話半人間的場地,離了那些神神道道的人,我溜溜達達向後院走去。一股濃郁的香味撲面而來,直拂人的臉面,我才發現院裡的丁香樹上結滿了花蕾。廖家的院子裡栽滿了丁香樹,本來院子就不大,讓這些樹一占,就沒了太多的活動地方。丁香花有一股難以說清的特殊芬芳,那芬芳直沁入人的心脾,讓人迷迷糊糊呈半醺狀態。我們家的丁香樹一旦開花,整院的香便讓人無法招架,讓人有種難以抗拒的興奮。記得有一回老七在樹底下寫生,半張紙沒描完,人便心慌噁心,母親說這是「花醉」,是讓香味兒熏的。我想,只一棵樹便這樣的厲害,廖家一院子樹,一院子花香,不知要「醉」成什麼樣了呢!

  這些丁香樹是l958年北京號召種樹時種的,已經有四十年了,作為觀賞花木來說,當然是老樹,很珍貴的老樹。街道的人說過,這些樹雖然長在廖家院子裡,所有權卻是國家的,誰也不許亂砍亂伐,北京現在什麼都不缺,就是缺樹。北京的樹比人還珍貴。誰也沒想到這幾棵樹會受到如此重視,當年居委會發放了那麼多樹苗,四十年後還存活並達到相當級別的,也就是廖家這幾棵。

  四十年前,我還是個學生,一個星期天。聽說街道發放樹苗,讓大家拿回去栽種,我便跑去幫忙。樹苗很多,亂糟糟地堆在一起,也說不清是什麼樹,領樹苗的人也寥寥無幾。那時候的人還沒有什麼環保意識,大家嫌在自家院裡栽樹礙事,懶得往家領。街道負責發樹苗的人見我很熱情,樂得把事情推給我,自己回家了,讓我站在胡同裡跟那一堆看不出眉眼的樹苗一塊兒發呆。廖先生來了,我讓他拿一棵回去種,他說他是火命,克木,栽什麼死什麼。我說他是迷信,他說不是迷信是事實,他就是曾經連仙人球那樣皮實的東西也給養幹了。我們正聊著,偏巧金舜鐔坐著小車回家,見情景下了車,先跟廖先生說了點子有關故宮太和殿琉璃瓦的話,又挑了一棵長了幾片小細葉的樹苗,說是響應號召,拿回去栽在院子裡。

  那天,四格格前腳剛走,廖先生後腳就把樹苗裡凡是有小細葉的都抱走了,再不提什麼火克木的茬兒。從那以後,我們家的庭院裡長起了一棵開紫花的丁香樹,廖家的小院裡長成了一片茂盛的丁香林,也都是開紫花的。「深挖洞,廣積糧」的時候,我們家的丁香樹因為挖防空洞,傷了根,死了,而廖家的樹還全部活著,春天的時候一片錦簇,夏天的時候一片綠陰。沒有人將廖家的樹和我們家的樹聯繫起來,也沒人將廖家那些樹和金舜鐔聯繫起來,知道內情的只有我。

  現在,我們家的樹和金舜鐔都不在了,廖家的樹還很茂盛地活著。

  繞過這些樹,我來到了通向後院的小角門。門微微掩著,我輕輕敲了敲,裡面有女人問是誰,我說是我,來找廖先生的。女人大聲說廖先生在前面。不在這兒,就沒了聲息。我推開門來到院裡,裡面並沒有小鬍子說的站崗的軍隊,也根本就不可能有軍隊,傳說和事實之間永遠存在著很大差距。廖先生剛剛洗完了腳。正坐在院裡的籐椅上一邊看報一邊讓他的胖老伴兒給他剪腳趾甲。見我進來,胖老伴兒直起身子不客氣地呵斥道,你這人怎麼闖到私人宅院來啦,去!去!我們這兒不批陰陽八字!!廖先生見了我則明顯地吃了一驚,張著嘴,哦了半天,沒說出一句話。我想他大概把我當做了我的四姐金舜鐔。廖先生想站起來,終是費了很大勁兒,沒能成功。胖老伴兒說,給你剪趾甲,你老動什麼?回頭再剪了你的肉!又轉身對我說,跟你說過了,你找的人在前院兒,不在這兒。

  廖先生說,舜鐔她不常來。

  胖老伴兒聽了,緊盯了我兩眼,又搭訕著說,是金……哪……臉上顯得有些不自在。

  我連忙說我不是金舜鐔,我是金舜銘,舜鐔是女孩兒裡的老四,我是老七,我們倆差著近三十歲呢。就這樣,我也沒見那老太太的臉色開朗多少,看來,這罎子陳年老醋是酸得很了。

  廖先生點著手裡的報紙說,您來得正好,您得在政協會上呼籲一下,歌年胡同的成王府不能拆。我說,什麼成王府啊?廖先生說,就是1954年咱們修過的那座王府,後來當了幼兒園的那座……胖老伴兒在一邊說,得,這回可逮著說的對象了,在報上看到了要拓寬小街的報道,就想到了成王府,整天沒完沒了就是這檔子事兒。

  廖先生對老伴兒說,你別愣著,還不給舜鐔倒茶?又補充道,我床頭的小櫃裡有雙熏茉莉,你拿那個薄胎的景德鎮小碗沏。胖老伴兒進去了,又出來了,拿了個搪瓷缸子,沒有茉莉雙熏,就著院裡小桌上的大茶缸倒了半碗茶遞給我,然後就坐在我對面再不動窩了。

  沒容我開口,廖先生接著說,拆了王府蓋商廈,這怕不合適,您得跟他們說,無論如何把方案改了,現在不改,往後哭都來不及。胖老伴兒插嘴說,人家香港人就是看上拓寬後的小街風水好,才把地方選在那兒的,你操那麼多心幹什麼?你又不是市長!你就真是市長,怕也不能由著你一個人說了算。廖先生說,擴建小街就得拆成王府前面的大殿?成王府是北京王爺府第建築的精華,五間琉璃瓦的府門,瓦、木、油等活兒都規矩地道,且不說那銀安殿、那丹墀的石工,就說它那四進院子的工料就各不相同,風格各異,我修過中院兒,那座正房,光柱礎就二尺五見方,山牆下肩及坎牆都用城磚幹擺,臺階五層,舉架高大。面闊一丈。進深兩丈四,內裡金磚墁地,楠木雕花碧紗櫥,上有暗樓,兩明一暗的格局。屋裡還有戲臺;東院屋子是筒瓦卷柵式,兩卷前廊後廈,特別是後園裡冷梅亭的彩畫,就是宮裡的工藝也沒法兒和它相比。舜鐔您還記得不,當年我們一邊檢修,您一邊畫圖記錄,是您說的,全中國空前絕後的府第只此一座了。空前絕後,空前絕後呀!不說建造,光是修繕就費了我們多大的工啊!現如今說拆就拆,也不想想,拆了就沒了,誰要看看我們老祖先的精活兒,上哪兒看去!

  廖先生越說越激動,嘴唇發顫,頭也不由自主地搖晃起來,我真擔心老爺子因為一口氣上不來,彎回去。胖老伴兒說,喝水喝水,一說這事兒你就跟上了弦似的,誰也勸不住。廖先生說,這不舜鐔來了嗎,她比我有身份,說話比我管用,通過她找政府,告訴他們,中國古建的精華都在成王府呢,它跟故宮不同,故宮是輝煌,它是端莊,這是兩種建築風格,缺一不可,咱們國家既然能保留故宮,就能保留成王府。舜鐔您說對不對?

  我只好應酬著點點頭。

  廖先生高興地說,我猜您就能跟我想到一塊兒,這些玩意兒,都在咱們心裡裝著呢。說著廖先生用手指在報紙上比畫著畫了一個圖,對我解釋說他算計過了。要拓寬街道,成王府怎麼躲也躲不開,所以新街必須改道,要不就得繞一個彎兒。我看不懂那虛空的、並不存在的圖,有些茫然。胖老伴兒揶揄說,您倒好,拿手指頭一指就給一條街改了向,您行,您比城市規劃設計師還來得快。廖先生說,街道什麼時候都可以建,可祖宗那些玩意兒呢,拆了就永遠沒有了,一座古建群比一座商廈更值錢。老伴兒說,這錢也沒裝到你的口袋裡,瞎操心。廖先生說,故宮也在你的口袋裡?胖老伴兒說,你這是跟我抬杠,你就好好兒在家歇著吧,外頭的事兒你甭攙和,你也攙和不進去。廖先生說,我是要保住乾隆年間一群高精尖建築,王府多了,拆哪個都行,惟獨這個成王府不行,這是清代建築的頂峰。我要寫個報告,讓政協委員給我遞上去,上邊知道我的意圖,才能改變方案,光憑嘴說怕不行。老伴兒說,你管得太多,你是誰呀!廖先生說,我是廖世基。老伴兒無可奈何地搖了搖腦袋。這神情我似曾見過,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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