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五一


  由此,我們的高祖就住進了後花園那座破破爛爛的土屋,直到在那裡壽終正寢。

  或許是壓根兒就沒人注意過我們家戲樓頂棚上那個雕刻精美卻又屬￿犯上作亂的藻井,或許是真應了風水先生以艮壓寅的說頭兒。百十年內我們家世代昌吉,沒有發生過被滿門抄斬這樣聽起來就很可怕的事情。高祖過後是我的老祖,他老人家雖按禮制承爵代降一等,已沒有了輝煌的郡王之銜,也仍是個貝勒。貝勒老祖不住後園小屋,這位老祖是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他老人家說,吾輩既讀聖賢書,所言所行,必取於五經四書而後定,而五經四書中實無談風水者;又說,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沒有說畏風水的。那座吉祥的小屋在老祖不信邪的前提下就空了下來,變作了堆放雜物的堆房。後來,我們家不少人都在那裡住過,我的姨太太、舅姨太太、我母親、我的二哥舜鎛都是在那個小屋故去的,老七舜銓也在那座小屋住到最後,金家房屋上百,大概只有這間屋子最有人氣兒,最能容人,想必風水先生沒有妄說,小屋一直到20世紀末被拆除,成了我們金家一片屋宇中留守到最後的建築。這些當然都是後話了。

  三

  我來到廖家的時候,見廖家的正屋裡已經坐了兩位客人,一問,都說是請廖大師給予點撥指導的。沙發上的兩個人很自覺地擠了擠,給我讓出了一塊地方,我坐了,心裡卻感歎廖先生老年仍不得閒,老了老了,被人尊為「大師」,專家門診一樣地被人「圍攻」,料不是一件好事。也想不通,搞建築的廖先生,什麼時候竟成了這玄學的大師。

  我問旁邊的人可知道大師的兒子廖大愚在哪裡。其中一個小鬍子指了指關著房門的套間,小聲說,大愚大師正在為馮老闆糾偏。我才知道被稱為「大師」的是廖大愚,而不是他的父親。數年未見,我的同學已經混到了「師」級水平,這真是出乎意料。我問小鬍子什麼是糾偏。小鬍子說,就是練功練出了偏差,需要請師傅給予糾正。我問怎的叫偏差。小鬍子說,偏差的表現因人而異,比如這個馮老闆,就是嗓子癢癢,不斷地咳嗽,止也止不住。

  我說,那怕是氣管炎,需要上醫院。

  坐在右面一個長得有點像海狸鼠的人說,像馮老闆這樣只是咳嗽的還是輕的,前幾天來過一個姓李的娘兒們。幾個人按不住,只是要打人,見誰打誰。我說那是癔病,大概跟練氣功沒關係。「海狸鼠」說,怎的沒關係,硬是讓廖大師給治好了,大師的功力非同一般。我想。自己從小跟廖大愚一塊兒長大,從沒聽說過他還有這等本事,尚記得上了四年級的廖大愚連三位數乘法也算不清楚,也沒見有什麼特異功能出來幫他。該不及格照樣不及格。想了想,為了顧及大師顏面,終是沒有出口。

  小鬍子看出我的疑惑說,世間的真人從不露相,大凡有本事的人,外表都裝得很窩囊,比如濟公、李鐵拐什麼的。「海狸鼠」說,有些事情不服不行,南方某大城市,有個叫「白莎麗」的五星級賓館,生意突然一下驟減。主觀方面找了許多原因都不奏效,就專程來請廖大師幫忙去查明原因,於是大師就去了。到那兒一看,見馬路對面的銀行門口新添了一對張著血盆大口的銅獅子,正對著賓館的大樓,他說毛病就出在獅子身上,銀行那對獅子對賓館威脅太大,得讓他們搬了。賓館的人就去找銀行的人交涉,銀行的人當然不搬,說花很多錢弄來的裝飾,怎能說搬就搬,再說了,那是他們這個銀行系統統一的標誌,不能因某些人的無稽之談就撤了,這樣無理的要求以後再不要來提了。大師聽了這個情況以後說,事到如今也只好施此下策了,他讓賓館通過關係弄來兩門小炮,架在樓頂,炮口就對著那兩隻獅子。架炮的當天,賓館就接待了一個由日本來的四十個人的大旅遊團……

  我聽了一樂。

  小鬍子說,您別不信,廖大師的功底是祖上真傳,他們家以前一直是在宮裡給皇上當差的,皇上要有什麼大事決策,先得問問廖家,廖家不點頭,皇上就不敢輕舉妄動。廖家的老爺子現在是受國家重點保護的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還可以預測未來,國外有個諾查丹瑪斯,寫了幾句模棱兩可、不明不白的歪詩就被譽為大預言家,說什麼「魔鬼的大王起于中部」、「紅色的海洋翻卷而來」,這些你猜我猜他也猜的屁話,沒意思,猜著了是他說得准,猜不著是你沒本事,總之,變著法兒地把人往糊塗裡繞。那個「諾查」跟廖老爺子相比簡直不能提,人家廖老爺子斷事可不是含糊其辭的,人家丁是丁,卯是卯,絕不拖泥帶水。廖大師本人也稱得上是家學淵源、有真才實學的高人了,在中國的國防部、安全部都是掛了號的。我說,就差個公安部了,在那兒掛了號,離進去的日子也就不遠了!這般神奇,以前竟沒有發掘出來。小鬍子說,這也是改革開放的結果,環境寬鬆了,各樣潛在功能也就被發現了,中國人有十二億,十二億人中出幾個大師級人物是必然的。

  「海狸鼠」說,一看你就是新來的,革命不分先後,練功不論早晚,只要有慧根,「入境」就很快。

  我說我是來找廖家老爺子的。

  小鬍子說老爺子可不好見,他來過十幾回了,只見過老爺子一個背影,還是隔著後院的小門偶然見到的,小門裡頭有部隊派來的人專門為老爺子站崗,閒雜人等不得靠近,他那天見老爺子雖然隔著幾十米,還是個背影,可他竟然被老爺子發出來的強大氣場沖得渾身發熱,連鬧了幾年的肩周炎也好了。我問小鬍子找大師有什麼事,小鬍子說他女兒今年要辦到日本留學,學校通知書下來了,入管局的在留資格認定卻遲遲不見動靜,他讓大師來幫著促進促進。我說據我所知,廖大愚在外交方面怕沒這麼大面子,他連日本話也不會說。「海狸鼠」說,大師可以預測,也可以發功。我問向誰發功。小鬍子說向日本外務省發功。我說做這等費力氣的事兒,大師料不會白乾。於是兩人就都有些諱莫如深,哼哼唧唧不做直接回答。末了,小鬍子說,大師的境界是很高的,濟世救民,從來不談報酬二字,大師越是這樣,我們心裡越是不落忍,有時候就略微表示點兒心意。我看那兩人並沒帶著「略表心意」的東西,就直截了當地問他們求一次大師,價值幾何。小鬍子和「海狸鼠」不再說話,那表情明顯在說,你這個人,太俗!……

  僵了一會兒,我說我還是要去看看老爺子,那兩個人也不再費精神阻攔。出了門,我聽見「海狸鼠」在身後不無擔憂地說,這女的張口就是錢,真是可悲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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