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四七


  5.不知何事縈懷抱

  一

  春天,四格格的女兒夏櫻找到我和老七舜銓,跟我們談及了她母親骨灰安葬的事,說夏家的人已經看好了兩處公墓,一為京東竇家店奉安公墓,一為京西西山陵園。兩處墓地各有利弊,條件不相上下:京東的交通方便,便於祭掃;京西的風景秀美,清麗靜謐。各自的缺點在於:竇家店墓地過於雜亂,西有公路相交,東有河水干擾,平日嘈雜不說,夏日還難免有水患之虞;西山陵園不通公共汽車,所葬多為各界名人,名人大多有私家車,上趟陵園不為難事,但對無車又無權的夏家人來說就成了大問題,且墓地價格之昂貴,恐怕要夏家所有的孩子們拿出各自的積蓄才湊得上數。夏櫻說,她的母親生前也是全國政協委員,是國內有名的建築專家。葬於西山也是應該的。而葬于竇家店也未嘗不可,那裡似乎更貼近平民百姓,合乎她母親生前的作派。問題是她母親臨終留下了話,身後骨灰的處理,以廖世基先生意見為准……

  夏櫻說,本來她母親的骨灰埋也就埋了,並沒仟麼難處,但他們不明白。為什麼一向祟尚科學的母親,到頭來還要聽什麼講風水的廖先生的……他們做不了主,依著老北京的習慣,是母親的事兒就應該找姥姥家的人商量。所以她就來到戲樓胡同的老宅,請舅舅和老姨給個主意。

  四格格金舜鐔是我們的四姐,是金家的七個女孩兒之一,勤奮聰穎,曾留學於國外,獲得過英國牛津大學的博士學位,回國後參與過人民大會堂的建造和故宮角樓、天安門城樓、舊東直門的修繕設計,是政協委員、勞動模範,也是我們十四個兄弟姐妹中最有出息的一個。

  至於四格格提到的廖世基廖先生,是個只上過幾年私塾,學問卻「大」得不得了的建築隊普通幹部,先管維修,後管勞保,從打一解放參加古建隊直到退休,大概最終也沒熬上正科長的位置。他的兒子廖大愚說他爸爸在建築行幹了幾十年,一事無成,連點兒說得出來的業績也沒有,著名建築的修繕工程參加了不少,但那功勞都記在了別人的賬上,跟他父親無關。

  廖先生則說,怎能說沒有關係呢?但凡建築,都是有生命的,都是活的,每一座中國古代建築,都有一個藏匿靈魂的所在,那個地點神秘極了,非行裡人不能找到。建築物有氣則生,無氣則死,生者以其氣而存,這就是所謂的靈氣,它是建築的生命所在,也是建造者的生命凝聚,即為天人感應是也。天壇祈年殿是誰蓋的?頤和園佛香閣又是誰建的?沒人說得清。但這些建築立於天地之間,它們存在一天便記著建築者的名姓,記著那些人付出的血汗和艱難,它們自然也存在於建它們的工匠心中,所以彼此就都永遠活著。

  廖大愚聽得糊塗,只有眨眼的份兒。

  廖先生說,古書上說得好,「太始生虛廓,虛廓生宇宙,宇宙生元氣」,建築和人其實是一樣的,生死悠悠,一氣系之。仰觀天文,俯察地理,建築行裡的學問大了,不光是擔水和泥,鑿卯上樑。屋者,乃陰陽之樞紐,人倫之軌模,非夫博物明賢未能悟斯道也。這些道理你們可以去問金舜鐔,她是大學問,她懂。

  當然,從來也沒有誰就建築物的生與死、得氣與失氣的問題問過金舜鐔,跟大科學家談論風水,有點風馬牛不相及,更何況忙碌的名人每天為國家的建築業操心不已,不會對什麼「陰陽之樞紐,人倫之軌模」一類虛幻無邊的話題感興趣。儘管廖先生常提到金舜鐔,其實他與我四姐海平雲鳥,聚散無常,見面的機會極其有限,有時我四姐在電視的屏幕上露了一面,第二天廖先生便會打來電話給我們家老七,說他昨天晚上在電視裡見著金舜鐔了,說看舜鐔的氣色不太好,讓老七轉告四格格,身體要緊。

  廖先生小的時候常隨著他的父親到我們家來,有時候是為修房子,有時候是過來串門兒聊天。

  那時候,廖家在北京開著隆盛木場,下面有八個分櫃。專門應承宮裡的土木活計,據說北京的五壇八廟、國子監、雍和宮、金鼇玉棟橋、四牌樓等,哪一樣都跟廖家發生過關係。廖家的活計在全北京乃至全中國是一流的,廖家的銀子之多在全北京乃至全中國也是一流的。光緒死後,修建陵墓。因國力衰竭,財源拮据,享殿周圍的石刻欄板竟然全無著落。太后隆裕為此著急,建陵大臣也為此著急,再急也急不來銀子。當時國勢如江河日下,大清江山業已風雨飄搖,一切都是有今兒沒明兒的事了,誰還顧得上死皇上墳地的欄板?這時候,廖先生的父親,從自家拿出八十萬兩銀子,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才使原本就窩囊的皇上睡進了借錢建起的陵墓。朝廷要面子,建陵所欠廖家的款項,一直說「借」,但廖家人明白。這是筆有借無還的死賬,廖家人永遠也沒指望著有還債的那一天。廖先生和他父親來我們家,我父親常戲謔地跟廖先生父親開玩笑,說自己死了以後修墳怕也要向廖家借錢,八十萬兩用不了,八十兩總還是要的,到時候還不上錢怎麼辦呢?還不上就把四格格給了廖家兒子做媳婦抵帳。

  誰都知道這是句玩笑話,誰都沒有當真,包括年齡相當的四格格金舜鐔與廖世基本人。父親之所以提出用四格格抵帳而不用其他人,是因為四格格與廖世基是北京第十七小學的四年級同學,更兼之四格格對「蓋房子」有種特殊的興趣。廖家櫃上的施工隊一進金家,金家上下的大小人等便都反感,那些沙子、石灰畢竟給人帶來不便,儘管事先掌櫃的已到各房裡道了「添麻煩!」人們還是嫌討厭。一逢修房,金家只有一人興奮,就是四格格。四格格要從搭架子綁杉篙看起,一直看到畫工端著色盤子往彩畫合璽上描龍畫風,簡直著了迷一般。這時候,隨著父親來金家的廖世基就成了現成的師傅。

  四格格說,我們家的房檐上怎麼沒站著小人兒呢?廖世基說,那是你們家不夠品級。四格格說,我們的舅太太家房上可是有小人兒呀!廖世基說,你們的舅太太是蒙古王爺,王爺的銀安殿上當然得有小人兒,天安門上的小人兒是十一個。你們舅太太家房上的是七個,東直門上的小人兒是五個。四格格問,那些小人兒都是些什麼呢?廖世基說,頭龍二鳳三獅子,天馬海馬狻猊魚,獬犼猴子和截獸。四格格說,這些物件一下都上了房,圖的是什麼呀?廖世基說,好看唄,避邪,鎮水火,你想想,太和殿的房檐要是光禿禿地挑著,哪兒有現在這氣派?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