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四六


  舅姨太太終於熬到了「文革」結束,她將在床上度過她的百歲生日。雙目失明的舅姨太太在生日的前兩天實際已呈糊塗狀態,一連三天,只喝了幾口糖水再沒進其他,大家都明白,老太太就是這一兩天的事了,得趕緊做送老太太上路的準備。

  就在母親和她的兒媳婦們忙著為舅姨太太縫製老衣時,老四舉著個匯款單一路喊著跑進後院,跌跌撞撞地奔進屋來。撲到舅姨太太床前大聲說,老太太,您兒子寶力格給您寄錢來啦!

  舅姨太太立即睜開了眼。

  老四把匯款單遞到老太太手裡,老太太哆裡哆嗦把單子使勁往眼前舉,可惜,她什麼也看不見。舅姨太太把臉轉向老四,老四說,您聽,我給您念:北京鏡兒胡同3號狼伊雁母親大人收,下款是內蒙古科喇奉沁右旗寶力格寄。不多不少整整五百塊呢!大夥兒都覺得驚奇,都覺得這錢來得突然,但當著舅姨太太又不便說什麼。舅姨太太將匯款單緊緊地攥在手裡,再不鬆開。

  我將老四拉到門外低聲問,這是不是又是你玩兒的花活?老四跺著腳說,天地良心,打死我我也拿不出五百塊錢來,這單子是出版社那邊轉來的,要我寄能寄到出版社去嗎?

  五百塊在當時的確不是個小數,別說老四。就是我,也拿不出。

  但是,鬼才相信這錢是寶力格寄來的。

  舅姨太太相信。

  三天水米未沾牙的老太太喝了幾口米湯,她好像不糊塗了,神情簡直爽朗極了,天已經很晚了還沒有睡的意思。我坐在她的床頭,她斷斷續續地說寶力格既然寄來了錢,過不了幾天也會回來看她,說像她這樣有福氣的老太太全中國也沒幾個,她這一輩子知足極了。我說,您該睡了。舅姨太太說,天都黑了嗎?我說,都快十二點了,家裡的人都睡了。舅姨太太說,有這麼晚了啊,我這眼睛看不見,也不知白天黑夜,耽誤了你不少工夫,你也睡去吧。我將老太太的被子掖了掖,站起身說,您歇著,我走了,明兒一早來看您。舅姨太太說,記著把燈端走,我這眼睛要燈也沒用了。

  舅姨太太死了,很幸福地死了,終年一百歲整。

  那五百塊錢,正好發送了老太太。

  十二

  前不久,北京一度興起滿文熱,我幾次想進那學習班,卻總抽不出時間,有幾回都計劃好了,又被別的事沖了,思來想去,就想起舅姨太太的話,還是緣分不到。我的丈夫對我要學滿文極度不理懈,他說有那時間不如去學學烹飪,那樣還實惠些。我說我學滿文是要破譯這個家族的一些秘密,比如舅姨太太死後我從她身底下抽出來的那個不起眼的小本子,上面的符號一定告訴了我們一件很要緊的事情。丈夫不以為然,他說,你們家的怪事太多,你們家的人活得太累,放著順順當當的漢文不用,偏要寫什麼滿文,成心讓人看不懂。

  後來,我拿著本子找到學習班的老師,請他幫忙翻譯,沒想到老師竟是以前常來鏡兒胡同3號找舅姨太太談論滿文的大學問。他看了舅姨太太留下的本子,一言不發,又還了我。我讓他無論如何告訴我裡面都說了些什麼,老師站在窗前望著外面說,不知道也罷。我說,這是我們家老人留下的話語,我怎能「不知道也罷」?老師轉過身對著我,我才發理他的眼裡滿是淚。他說,這是老太太寫給她的兒子的。我問都寫了些什麼,老師說,老太太詳細記錄了她每天吃了些什麼飯,你們給她買過什麼零碎……這是一本流水帳。我說,老太太記這個幹什麼?老師說,她讓她兒子寶力格將來折價如數償還。

  ……

  舅姨太太,您讓我說什麼好啊!

  出版社辦了一本文學刊物,編輯亞君跟我約稿子,他讓我到編輯部去談一談,我再一次來到了鏡兒胡同3號。走進大院,我看見銀安殿已被改作了機關食堂,原本是神龕的地方變作了售飯窗口,幽暗的檀香氣息已被蔥花熗鍋的香氣所替代,再過兩個小時,這裡將是出版社最熱鬧的地方。殿前平滑的水泥地面和那些停放的大小汽車,讓人很難找到草的痕跡了。老鴰們也蹤跡全無,瞬息間我體味到滄海桑田的變遷,沒想到時間竟是這般短暫。

  亞君的辦公室就在偏院,棗樹還在,茉莉花還在,這些在年輕編輯亞君的眼裡就是樹,就是花,和普通的樹、普通的花一樣。他那不在乎的神情和舅姨太太離開小院時那不在乎的神情沒有任何區別,老的和小的在某種境界上達到了統一,所不能釋懷的只有夾在中間的我。我想起了單位同事賈平凹說過的寫文章的三個層次:山是山,水是水;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山還是山,水還是水……

  這正指的是年輕的編輯、我和舅姨太太。

  亞君的辦公室就是當年舅姨太太住過的老屋,他把我讓進屋裡說,這座老房光線太暗,屋裡還老有一股藥味兒,怎麼也去不掉,討厭極了,我們一年四季都得開著窗戶。我抬頭看那窗櫺,可愛的小蝙蝠們仍在飛舞,我伸出手去觸摸,彼此竟如老朋友一般熟悉。亞君說,這院裡只有這些蝙蝠還有些藝術價值,其餘都沒什麼特色,明年我們這兒就要拆了。要在這裡蓋十八層辦公大樓,那時你再來看看,比現在要氣派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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