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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四格格說,我們家戲臺的藻井,那一塊塊的小木頭是怎麼搭上去的呀?廖世基說,按口分呀,太和殿大不大,比你們家戲臺大,上邊只要給個二寸的口分,這太和殿就弄得了。這口分是什麼呢?就是比例,咱們在學校裡不是才學過的?四格格說,那這二寸的比例又是誰給的呢?廖世基說,魯班爺給的唄。魯班爺早就算好了,他不告訴咱們口分,咱們就幹不了活兒。

  四格格說,聽說故宮角樓九梁八柱七十二條脊,從上到下沒用一根釘子,那樣式是按照魯班的蟈蟈籠子蓋起來的,真有這事兒呀?廖世基說,哪兒能沒有釘子呢,少就是了。我們祖上修角樓的時候用的是河北獲鹿鑄釘廠的釘子,樓頂的爬梁,用的是金絲楠木,別小看那幾座樓,用料比三大殿還講究。

  四格格說,你懂得這麼多,長大也跟你爸爸一樣,蓋房吧。廖世基說,我當然要蓋房,這是我們的家傳。四格格說,跟你爸爸說說,也收我這個徒弟,咱們一塊兒蓋太和殿。廖世基說,太和殿已經蓋好四百年了,還用得著咱們蓋?我想將來還是要出國留學,學建築,外國人蓋房的手藝也很不錯,咱們把他們的活兒偷來不是更好?四格格說,上哪國去偷哇?廖世基毫不猶豫地說,上德國呀,德國的小樓蓋得相當精彩,我爸爸跟德國人開的龍虎公司有交往,龍虎公司,知道吧?四格格搖搖頭。廖世基說。連龍虎公司都不知道,你真行!告訴你吧,北大的紅樓、帥府園的協和醫院,都是龍虎公司蓋的,看看人家的那份講究,你決不能說不好。四格格說,那咱們就去留學。我阿瑪就是留學回來的,他沒學建築,他學的是經濟。

  一對四年級的小學生在金家大院裡信馬由韁的閒聊,無形中竟奠定了我們家四格格的人生道路。30年代末當她走出國門去學建築的時候,廖先生卻因家境的衰落,成了日本人開的榮紀營造廠裡的一名普通小工。四格格在頌年胡同日本人的建房場地上找見了小學同學廖世基,廖世基正在房底下和泥,聽說四格格要走,小工廖世基臉上露出由衷的喜悅。他說,您替我好好學,那就跟我出去學是一樣的,我在國內,您在國外,這就是中西和璧了,好事兒!四格格本想安慰正和泥的老同學幾句,不料廖世基卻說,國內建築行的學問我一輩子怕也學不完,瓦、木、紮、石、土、油漆、彩畫、糊,哪種技藝鑽進去都是一門學同,就說我手底下這泥,當小工的九漿十八灰,樣樣都得和到家,這裡頭可有講究呢……

  四格格走了。逢年過節,時有賀年片由國外給廖世基寄來,廖世基卻一次也沒有回復過。他將四格格的信件一封封認真地保存好,沒事就拿出來翻看,仿佛見到了四格格一般。到了年節,他也要鄭重地穿了漿洗過的長衫,提著禮來金家看望我的父母,說些吉利話兒,說些房子上的事情,最終總要轉到四格格身上來。只要我的父母講到四格格在外頭的情況,廖世基便很仔細地聆聽,生怕漏掉什麼細節,也不插話,進入了一種全身心投入的狀態。

  廖先生傾慕敬重我們家四格格這件事,在金、廖兩家已經是不成秘密的秘密。40年代末,四格格由國外回來,按部就班地找工作、嫁人、生子,也沒見廖先生有什麼特殊表示。我的哥哥們戲謔地說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又不敢張嘴,我則認為是「愛惜芳心莫輕吐」。沒人時跟四姐談起我的看法,科學家說,你知道什麼叫芳心?小小年紀,別的事兒不上心,偏偏愛對這樣的問題傷神,沒出息極了。吃與不吃,吐與不吐,跟你有什麼關係?先把你的成績單拿來讓我看看。我當然不敢把我那個淨是紅字的小本在大學問面前展示,但在這件事上,我從廖先生的收斂與退縮中看到了他的自知之明,也就是知己知彼吧。廖先生常說,天道忌滿,人事忌全。彼時雖不能令我理解,但現在看來,那實在是一種對人生悟透了的大境界。

  殘缺實際也是一種人生的美。

  廖先生是個很不錯、很善良的人,四格格對廖先生一直很敬重,無論在什麼場合見了面,都要跟廖先生聊幾句。往往這就使廖先生很激動,對人談論的話題自然也離不開金舜鐔和古代建築,對行外人而言這些都是很枯燥、很專業的內容,人們既不瞭解中國古建行裡那些深奧的營造法式,也不知道金舜鐔為何許人也,這讓廖先生不能釋懷,很是悲哀。

  至於我的子侄輩,對此頗有些不以為然。年輕人以為,這是一種追星行為,小姑娘們追劉德華、張學友,小夥子們追梅森、施瓦辛格,老頭們追于魁至、耿其昌……所謂的追,就是一種喜愛,一種嚮往,一種崇拜,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內容在其中,誰的心裡能沒個星星兒呢?所以,廖先生傾慕金舜鐔也就理所當然,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了。對此事惟一掛心的是廖先生的老伴兒。這位大姐平時賢惠無比,但誰在她跟前一提金舜鐔,她的表情立時就不自在,不惟對金舜鐔,發展到對我們金家所有的人都抱以警惕。都沒有好感,大有「恨屋及烏」的勁頭兒。為此,我們家的人誰也不願意上廖家去,儘管兩家是多少代的世交了,到了廖先生這輩竟是走得遠了。

  我和老七的意思是,既然四格格提出了以廖先生的意見為准,骨灰安葬的事就還是應該跟他商量一下為好,一來是死者的心願,二來兩人畢竟是建築行多年的朋友,或者是生前真有什麼約定也未可知。

  尊重死者是活人的義務。

  舜銓給廖家打了電話,是廖大愚接的,大愚在那頭冷冷地說廖老先生最近身體不好,沒精神應酬雜事兒。老實的舜銓當下就沒了話,他拿著電話問我怎麼辦。我說,你跟廖大愚用不著客氣,實話實說。舜銓說,還是你來吧。我接過電話大聲說,廖大愚,我是金舜銘。大愚一聽大叫一聲說,敢情是你呀,電影院現在正演你寫的電影哪,我老說什麼時候去攝影棚看看電影是怎麼拍出來的,這回好,你無論如何得帶我開開眼去。我說,看拍電影以後再說,讓你爸爸接電話,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他說。大愚說有什麼事情不妨跟他先說,他跟他爸爸是一樣的。我就說了請他父親幫著金舜鐔挑選墓地的事。大愚說挑選墓地這樣的小事用不著他爸爸出面,他本人就完全可以擔當。我強調說是金舜鐔本人的意思,金舜鐔請的是廖世基,沒有請廖大愚。大愚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小聲說他父親的心臟最近不太好,身體也很差,這樣的事情最好還是別讓他爸爸知道……我想,大愚自然知道他父親對我四姐的感情,他這樣做,是真的怕他父親知道了四格格的噩耗有什麼三長兩短,他是他爸爸的孝順兒子。我見他為難,也有些猶疑,這時大愚說,這樣吧,你過來,就說是為一個朋友選墓地。我說,這樣也好,不知什麼時候去合適?大愚說,現在就合適,現在他還不太忙。末了,大愚突然又說,其實你最好別來。

  我問為什麼。

  大愚說,我怕你白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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