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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文革」中我們家所有人員都在劫難逃,常來舅姨太太家請教滿文的大學問也進了牛棚,舅姨太太的小院裡卻是水波不興地靜。沒有誰願意冒風險碰這個年近九旬的老太太,她已經老得直不起腰了,隨時都有倒下去的可能,正愁死了沒人埋呢,何苦找那麻煩?更何況老太太還有一個從未出現過的、神秘莫測的兒子,誰能說清他是幹什麼的?那年月,說不清楚的事情太多。

  隨著「文革」的「深入」,三百元年俸停了,八元生活費也再沒爭取得來,舅姨太太處於退而無路的絕境。那天,舅姨太太帶話來說讓老四過去,老四正被造反派關著。走不脫,我就過去了。舅姨太太問。怎麼是你來了,老四呢?我說老四不便出門。舅姨太太問怎麼不便出門。我說他被剃了陰陽頭。舅姨太太問何為陰陽頭,我說就是左右各半。舅姨太太說,這倒是怪,怎麼不剃成前後各半呢?要那樣造反不就又造回大清了嗎!我趕緊捂住老太太的嘴,叫她不要胡說。我說,老祖宗您再不要給我們家找事兒了,我們家已經再經不起任何折騰了。舅姨太太說,你們怕,我不怕,我的兒子是共產黨,你看街上那麼鬧,他們就不敢到我這小院兒裡來鬧,外院兒出版社的大字報都貼滿了,誰敢給我貼一張?我不便再說什麼,就問她找老四有什麼事兒。舅太太說讓老四通過他的朋友給寶力格通個氣兒,將她目前的窘況告訴她的兒子。我說,那個寶力格根本就不是您兒子,是老四哄您呢!老太太不相信。我說,寶局長十年前就調走了。老太太說,我不跟你說話,你還是給我找老四來,這件事兒我就認老四。我拿老太太的固執沒辦法,心裡真把老四恨死了,當初是他系下的死扣,如今卻要我來解,這麼一想就覺得把老四關死、鬥死也決不冤枉。眼前我只好順坡下,答應替舅姨太太去找兒子。

  街道給我母親下命令,讓母親把舅姨太太接到我們家來,其原因是街道對這個孤老太太也無能為力了,我們家多少與她沾了些親戚關係,所以老太太理所當然該由我們家收容。母親身體已經很差,幾個兒子死的、走的、關的、管的,身邊只剩下了我,接舅姨太太的任務非我莫屬。

  接舅姨太太那天,出版社的大院裡站了好多人,出於好奇,誰都想目睹昔日王妃的容顏。那時西哈努克親王和皇后莫尼克公主在中國電視、報紙上進進出出,幾乎達到了家喻戶曉的程度,那畢竟是外國的王爺、王妃,人們更想看看中國自己的土著,看看現成的劄薩克多羅親王王妃。這無可厚非,我當然不能阻擋人家看我的舅姨太太。

  那天的太陽金光燦爛,我騎了一輛借來的平板車來到鏡兒胡同3號,平板車進不了偏院,就停在昔日的垂花門口。我進院的時候舅姨太太早已收拾停當,抱著小包袱坐在院裡的臺階上,看我進來。她朝我一笑,就像當年我攥著薩其馬向她請安時她那一笑一樣,不同的是現在她的嘴裡一顆牙也沒有了。望著衰老、單薄的老太太,我的鼻子忽然一陣發酸,說不出話來。周圍的景致依舊,東牆的棗樹下埋著她的小黃鳥,北屋的簷下開著她每年要關照的茉莉花,窗櫺上那些我們共同喜歡的小蝙蝠還在翩翩飛舞,這是舅姨太太住了六十多年的、從未離開過的小院……

  舅姨太太見了我傷感的樣子說,早就想著離開,總沒有機會,這回好,終於走出去了。她看了看我又說,你是不是以為我會很留戀這裡?錯了,其實我壓根兒就不屬￿這兒。我說,既然您不屬￿這兒,那咱們就走吧。舅姨太太卻遲遲不挪步。我說,車是借的,咱們抓緊時間走吧。她說,我已經走不了了。我將舅姨太太背起,老太太卻一把抓住門框不撒手。我說,您這是幹什麼呢?舅姨太太突然嗚咽道,我就這麼走了,將來寶力格到哪兒找我去呢?葉落歸根,他總會回來啊!我說,寶力格回來總得找街道,街道會告訴他上哪兒找您。舅太太這才松了手。

  我背著舅姨太太走出垂花門,圍觀者哄然一片。

  衰老的王妃令人們失望,如同寶力格令我失望一樣。

  十一

  舅姨太太住進我們家後,每晚照舊點蠟,她說她已不習慣電燈,燈光太晃眼,她看燈光總是有五彩的虹,不如燭光柔和。我們不知道這是青光眼的症狀,以為她是隨便說說,後來她的視力日差一日,以致一米以外看不清東西。我們才發現病情已經到了晚期。治了幾次,醫生說希望不大,只要不急性發作,只可維持現狀,關鍵是病人要保持心情舒暢,避免憂慮和刺激。這些。我們可以努力做到,但是,舅姨太太做不到。舅姨太太在我們家永遠有客居之感,她不願意麻煩母親,生活力求自理,甚至還要幫母親幹些家務。九十歲老人的能力,誰也不敢指望,我們勸她只要老老實實在房裡待著,茶飯自然會送到她的手上,她仍是不安,一聽到腳步聲臉上立即堆出笑,以便讓我們看到她的滿足和感激,那情景讓人心酸。

  舅姨太太再也沒有問過寶力格的事。

  一天上午,我去給她送洗好的內衣,舅姨太太正趴在桌前,靠著那微弱的視力在艱難地寫著什麼,她太專心了,竟然沒有發現我的到來。透過老人消瘦的肩,我看見她用鉛筆在孩子們用過的練習本背面一行行地畫著滿文,前面已經寫過不少,小小的本子只剩下了一半。我咳了一聲,舅姨太太慌忙將本子合了,驚恐地問,是丫丫嗎?看舅姨太太的表情,很像個做錯了事又被人抓住的孩子,窘迫得有些不知所措,我後悔自己的舉動使老人如此難堪,便攬著她的肩說,我看見您寫的滿文了,真好,您教我吧。舅姨太太說,老了,記性不行了,眼睛也看不見了,你真要學,將來讓寶力格教吧。我說,真後悔小時候沒跟您好好學,把大好的機會都錯過了。舅姨太太說,凡事都有個緣分,那時候你跟滿文的緣分還沒到,不學不足為奇。說著她把小本子掖到褥子底下,又將單子抻平了,然後自己坐在了上面。我想,那上面一定記錄了很重要的東西,跟她的經歷有關,跟歷史有關,也跟她的兒子寶力格有關。我把話往寶力格身上引,說,老四從牛棚出來些日子了,他去找過幾回寶力格。沒見到人。老四說了。過幾天還去。舅姨太太的眼裡有淚光在閃,她說,不必找了,我知道,寶力格現在也遇上了麻煩,這麼大個運動,誰能躲得過呢,何況他還是個幹部?我說,您放心,您娘兒倆早晚有見面的那一天。

  舅姨太太搖搖頭說,怕是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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