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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九

  我們將各自的感覺向舅太太們作了彙報,舅太太臉色很平靜,她說,我料到會是這樣的,我們的緣分也是盡了。舅太太再沒說話,徑直進了她的西套間,連那個黃綾的小包袱也忘了拿。舅姨太太則很仔細地詢問寶力格的身高、長相、健康狀況,特別還問到了那顆門牙。遺憾的是我和老四儘管跟寶力格閒扯了半天包子,誰也沒想起論證他的牙來。老四說,牙不牙不是主要的,寶力格不會這麼多年一直豁牙露齒。舅姨太太說那是。老四還說了寶力格會唱曲子的事,舅姨太太馬上問寶力格將第三句是怎麼唱的。我說他唱的是:伊尼哈拉本姓狼。舅姨太太說,如若這樣,此人是寶力格無疑。我問為什麼。舅姨太太說,這個曲子在東北流傳過不假,但原詞是「伊尼哈拉本姓常」,是我把姓「常」改成了姓「狼」,是我兒子他就會唱姓「狼」,不是我兒子他自然是唱姓「常」。經老太太這一說我倒糊塗了,聽的時候竟沒注意「狼」和「常」這一細微差別。但老四卻堅持說寶力格唱的是姓狼。我認為老四其實什麼也沒聽清楚,他不過是在順著老太太說,故意把這個寶力格往就是那個寶力格身上引。果然舅姨太太上了他的套,舅姨太太說,寶力格現在是國家幹部了,他哪兒能隨便就回家?咱們家成分高,他理應避著一些才好。我知道他很好,他也得了我的信兒,這就行了,就是他回不來,我們娘兒倆的心也是通著的了。

  舅太太卻沒有舅姨太太這般達觀,她自此變得寡言少語,終日將自己關在西套間,加上猴子三兒的病故,舅太太真真是老了。我年底去看她的時候,她已不能起炕,西套間裡髒亂不堪,舅太太本人也憔悴衰弱,衣服敝汙,全不是當年威儀嚴整、奕奕逼人的王爺福晉了。我粗算了一下,前後不過兩個月的工夫,兩個月,舅太太的變化竟然這樣大,這不能不讓人吃驚。舅太太見了我也沒有話,也沒提去銀安殿拔草的事,她的目光裡滿是冷漠,對物的冷漠,對人的冷漠,對生的冷漠。那與宮裡相通的電話機仍擺設在原處,已經塵網蛛封,舅爺的照片還掛在牆上,卻已經變得臉朝裡了,想必,舅太太和當年的寶力格一樣,怕和舅爺相對。

  舅太太死在臘月,孤寂地、無聲無息地死了。死時沒有人在跟前,只有頭頂的一盞燈。

  病病歪歪的舅姨太太卻還活著,她活過了來年春天,又頑強地向下一個年頭活去。最終。連田姑娘也沒能熬過她,田姑娘死時,舅姨太太已經七十六歲。七十六歲的舅姨太太深居簡出,如同世外閒人,沒有任何欲望,不作任何奢想,只是惦念著她的兒子,想像著有朝一日她的兒子會突然推門而入……

  其時。王府已為某出版社所用,舅姨太太仍舊住在小偏院裡,由我們家的人時常過去照料。街道每月補助老太太八元生活費,將她劃入鰥寡無依的「五保戶」之列。舅姨太太卻認為這筆錢是寶力格通過街道轉給她的,她無論從哪方面說都算不得「無依」。她私下對我說寶力格自己不便出面,把錢換作另一種方式給她,她很能理解,這話她當然不能向外人說破,她得顧及兒子的前程,總之,她的寶力格是個孝順兒子,他還在時刻想著他的媽。據我所知,街道補助的生活費是根據老太太沒有生活來源又喪失勞動力而定,跟那個寶局長沒有任何關係,那個寶局長早已調到外地去了。關於寶局長的調動,我和老四不約而同都沒有跟舅姨太太說過,老四從小就愛搞些歪門邪道的把戲,父親說過:他是我們家162的萬惡之源。萬惡之源的老四,現在把舅姨太太騙得一愣一愣的,他故意把他的朋友往老太太這兒領,挑著那個朋友講他的領導寶力格的逸聞,朋友無心,老四卻是有意,「最過癮的當然還是舅姨太太,她能從老四這兒間接得到兒子的信息,那種滿足和幸福是難以言表的。我說老四這種不損人、不利己的做法真沒太大意思,純屬吃飽了撐的。老四說,我怎麼了?我幹什麼了?我跟朋友去舅姨太太那兒聊聊天,傷著誰了?礙著誰了?

  我說。無聊!

  十

  歲月遷流,原以為老太太就是這般平平淡淡地了此餘生,不料老樹新枝。淡泊中的舅姨太太竟又有了錦上添花的事情。文史部門聽說鏡兒胡同3號住了一位精通滿文的蒙古王妃,特意前來拜訪,聘為顧問。每年給酬金三百元。當時親戚們對這一做法很不理解,蒙古王妃實在算不得什麼,皇上的皇妃還在那裡艱難地自食其力呢,活著的王爺也還有幾位,哪裡就輪得上這個七十多的老太太?於是有人就想到是不是真有個寶力格在暗中使勁兒。舅姨太太對此不置可否,別人問起多是一帶而過。老太太的含糊其辭實際是種默認,一種幸福的默認,我看得出,不光舅姨太太希望別人那樣認為,連她自己也有意地直往她兒子身上拉。我分析能讓國家看重的不是老太太的身份,而是她的滿文功底。老太太的祖先能「滿漢翻譯,進過三場」,足見家學之淵源,這一點是任何皇妃王爺們都不能比擬的,舅姨太太獨此一份。自此以後,常見有大學問夾著滿文老檔坐著小車前來求教。來人畢恭畢敬,一口一個「狼老」,那情景真如見到了祖師爺一般。舅姨太太更是如魚得水,以前教我學滿文如同對牛彈琴,如今伯牙遇到子期,高山流水覓得知音,心裡頭就只剩下滿文,把我們都忘了。久之,老太太學會了握手,見人再不請安;學會了拿著腔兒說普通話,嘴裡時不時還要冒出一兩個新名詞,讓人大吃一驚。老四對我說,咱們的舅姨太太要成精了。什麼狼老啊,整個一個老狼!

  背後被我們稱為老狼的舅姨太太很得意地對我說,老了老了我托了兒子的福,這真是幾十年來沒有料到的,虧了當初寶力格從王府跑了參加了共產黨,他要不跑,頂多跟你們家老四一個樣兒,吃喝玩兒上門兒精,卻沒什麼真本事。倒是成天能在我跟前,有什麼用啊!看來兒子不用多,管用就行。我說,您老聖明,這話您跟我怎麼說都行。千萬別讓老四聽見,讓他聽見了准得跟您急。

  舅姨太太在「兒子」的庇護下活得充實無比、心曠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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