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三五


  大家庭最厲害的傳統就是不許荒腔走板,一旦不合板眼、規矩,就要施家法予以糾正,以挽回面子。那日二格格除挨了一頓揍以外便是在祖宗牌位前被罰跪。在此之後,父親則緊鑼密鼓托人為二格格物色婆家。婆家尚無下文,二格格卻跑了,從小角門徑直奔了沈家,投向了相公兒子商人沈瑞方的懷抱。父親讓老三去追,老三開了大街門照直向東,又被父親呵斥回來,父親說,從哪兒跑的給我從哪兒去追,這樣丟人現眼的事兒還用勞神走正門嗎?老三就又朝後園跑,從角門進入沈家。父親如一只發怒了的獅子,在角門前徘徊,一刻也停不下來。劉媽見了害怕,說,老爺上屋裡等去吧,喝口茶,也得容三少爺有個勸說的工夫啊!父親不聽,仍在門前轉。一會兒,老三回來了,還沒張口,父親便問,見著那個不要臉的東西啦?老三點點頭,父親問,她怎麼說?老三說,舜鋂執意要嫁,父親何日答應她。她何日回家。父親聽了吼道,給我把這門鎖了,只要她敢從前門邁進金家門檻兒一步,我就一門杠把她拍死!父親這樣宣告無疑將二格格置於了死地,後門進不得,前門要拍死。她只有一條道走到黑了。

  應該說沈瑞方是個極有品位、極重情義的商人,他深知為了這樁婚事二格格所處環境的尷尬和所付出代價的昂貴,他在西城購置了一幢小樓,領著妻子遠遠地離開了沈家,又將沈家在戲樓胡同的房屋全部售出,從此與這裡完全徹底地畫了句號,再不回來,免得二格格觸景傷情。

  時間將一切都帶走了,只留下了冷漠與隔閡。聽了沈繼祖娓娓的訴說,一些沉重的回憶鎖住了我,使我悄悄感到了孤寂與壓抑。窗前的圓椅空著,我想像得出,舜鋂生前會常坐在那裡,臂搭在扶手上,默默向窗外望著。想著金家,想著父母,日復一日……

  那個可愛的孩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睡去,只剩下舜鋂的女兒們默守在她們母親的床頭,一動不動,像兩尊雕像。她們對我的到來談不上歡迎與不歡迎,好像一切都極自然。沈繼祖坐在我對面,看來是專門為陪我說話的。沈繼祖說,她母親走了,去另一個世界與他的父親團聚去了,她的母親與父親是值得孩子們驕傲與效仿的一對恩愛夫妻,一生沒有紅過臉……我不由得聯想到金家一對對「門當戶對」的夫妻,努力計算出能「善始善終」的,竟如鳳毛麟角。沈繼祖說他現在在語言研究所當研究員,兩個妹妹,一個是小學教師,一個是機械廠的工程師,他們嚴格遵循母親不許經商的教導,遠遠地離開了商界,對此,他們的父親給予了支持,正因為如此,在這紛繁迷亂的世界裡,他們的心才保持了一份寧靜。他和他們的母親覺得活得很充實很愜意。從沈家三兄妹的職業。我推測得出他們的經濟狀況,這就是金昶揶揄的「都是啃死工資的窮酸」了。

  富而不驕易,貪而無怨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沈家兄妹的境界高我等一籌。

  沈繼祖告訴我。去年他和他母親去亞運村看望過他的三舅舜錤,舜錤三舅不但沒露面,連門也沒讓進,他的母親是哭著離開的。

  這個消息讓我吃驚,與老三多次接觸中並沒聽他談過此事,就是今天,竟也守口如瓶,不露半點口風。這怕就是舜鋂至死不見舜錤,連守靈也不讓他來的理由了。哀莫大於心死,她的心是傷得太狠了。

  我是不能原諒舜錤的了。拒孝悌於門外,置手足而不顧,何若絕情至此?以他下午與金昶的所為而論,實為好利之心所蠱惑,八十有七,尚浮躁若此……他厭惡商人的論調仍縈繞於耳,曾幾何時,他自己竟變作了口中斥責過的奸商,且有過之無不及!古人說,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燭。有人能把握住自己的命運,有人就把握不住自己的命運。想及下午舜錤說的吃自己心的話,驀地又讓我心驚,一霎時似乎明白了什麼。

  窗外,雨水瀟瀟。我企圖從秋雨中得到證實,然而那雨除了予人寒冷、淒迷之外,便是默默無言。那兩顆我所探求的心。想必也被冷雨打濕,與不解的濃霧相融相浸,隨著死亡的逼近與來臨漸漸地消泯無聲。我知道老三為什麼不見舜鋂了,那是羞愧,是汗顏無地的自責,是橘已為枳的感歎。我心中忽然覺著辛酸萬分,眼淚一滴滴流在腮上。我的哥哥與姐姐,舜錤和舜鋂——走了的,已然走了,走出了金家,走出了古城,走出了活著的生命;沒走的,正輕輕地拋擲掉淡泊的天性。懷著背叛與內疚,悄無聲息地存在著……

  六

  舜鋂系一沒有職業的家庭婦女,所以她的葬禮儉樸又清冷,除了沈家的幾個孩子以外,金家方面只有我和金昶去了。

  沒有追悼會,便也沒了讓喪家計較的悼詞和領導講話。沒有哀樂,也無人慟哭,只有梧桐葉上瀟瀟的雨聲。沈家子弟恓恓惶惶圍繞在他們母親的遺體旁,與之作最後的告別。無淚的悲哀猶如無言的沉默,那痛是來自心底的。倒是金昶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得很投入。我知道,沈繼祖剛剛把那枚金鑲珠石雲蝠帽飾還給金昶了,說這樣貴重的東西隨他母親化為灰燼未免可惜,母親生前既未得到,死後也不必帶去,既是金家祖上的東西,由金昶收存最為合適,沈家的子弟留之無用,只能徒引心傷。

  一聽這話,金昶的眼淚刷的一下就下來了。對金昶極到位的淚水我有多種理解:是為某種精神的感動,是為寶物失而復得的驚喜,是為自己趨時就勢的得意,抑或是為心術不正的自責,只有他自己明白了。

  望著有血緣關係連接的金、沈兩家後代,望著安詳閉目、緩緩滑向烈焰的舜鋂,我不知道歷史跟金家的兄妹開了一個怎樣的玩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