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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4.瘦盡燈花又一宵

  一

  一過臘月二十三,母親就會對我說,你該到鏡兒胡同去了。

  鏡兒胡同是我最不願意去的地方。

  劉媽見我那難受的模樣就開導我說,去吧,那邊兒的老太太們盼著你呢,年貨老王早給你備好了。

  劉媽說的年貨是指廊子上放著的一個大籃子,那裡頭有年糕、燉肉、蜜供和兩隻醬肘子。除了這些吃食之外,還有一掛通紅的小鞭跟一副白底鑲藍邊的春聯,春聯上有我父親恭正的楷體,內容年年相同,都是「天恩春浩蕩,文治日光華」。我對這副白聯感到恐怖,提著它不像去拜年,倒像是去弔孝。母親說我是少見多怪,說只有王爺府第才有資格貼白聯,這是清朝的規矩;不但我們家貼不起白聯,就是溥儀的老丈人郭布羅家,照樣也貼不起白聯,他們頂多算是皇親,顯貴的皇親,還算不上宗室;全北京能貼白聯的人家沒有幾戶,鏡兒胡同3號能貼白聯。鏡兒胡同3號在京城就是很有臉面的人家了。我說我不明白為什麼年年非得我和那些肘子、燉肉一起充作年貨被送往鏡兒胡同。我們家十四個孩子,當年貨送禮的卻不是老三、老四、老五……劉媽說,那邊特意挑的丫丫啊,丫丫生日好,九月九日子時,命裡占了三個陽。女孩兒男命,貴啊!我不知道我貴在哪裡,反正在金家我是最不受待見的,因了我的小和淘,誰都可以叫我的小名,我前面的六個姐姐都很不錯,長得也漂亮,到了我這兒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劉媽跟我說非得我去,但和我的母親就不這樣說了。年根兒底下掃房那天,她幫我母親擦拭落地罩,我聽見她跟我母親說,今年別讓丫丫過去了,老王爺也死去多年了,那邊就兩個孤老太太。陰氣太重,年年讓孩子去沖,小丫頭哪裡禁得住!母親歎了一口氣說,這也是多少年的老例兒了,打丫丫三歲就抱過去過年,哪兒由得了我?劉媽說,認了個兒子留不住。跑了,也該著是命,任誰也難跟那兩個老太太過到一塊兒去。

  別人過不到一塊兒去,就該著我過到一塊兒去?

  臘月二十六是我動身的日子,這天一大早廚子老王就套好馬車等在門口了。老王是廚子,但在我們家還兼任車夫的角色。我父親有一輛帶彈簧的馬車,是醇王府換了汽車處理給我們的,裡面有寬大的紫絨座,外頭有玻璃的車燈和明亮的拉手,兩匹馬拉著,走起來又穩又輕,坐上去有種飄飄欲仙的感覺。這輛車只為父親所用,連我母親出門聽戲也不讓坐,父親把它看做是權力的象徵。父親說我們家的孩子都不是老實孩子,我的幾個哥哥沒有馬車出去還給他惹事兒,有了馬車指不定會怎麼著呢。父親就特意囑咐老王,平日把車管好了,金家除了他以外,誰也不許坐馬車。但惟獨臘月二十六這天我可以坐。這並不是我有多麼高貴,而是要去鏡兒胡同3號,父親要為我們家撐面子,他不願意我們在3號人的眼裡,也就是在那兩個老太太眼裡顯得太掉價兒了。每到臨走,我都要吭吭嘰嘰地磨蹭,以拖延時間,母親就說些好聽的,許我回來可以跟著父親吃三天小灶之類。父親此時也會變得很溫和,他囑咐老王多繞些路,過金鼇玉棟橋,穿西四牌樓,奔鼓樓大街,繞一個大圈子再去鏡兒胡同。父親知道我喜歡這些景點,就特意交代老王這麼繞。其實鏡兒胡同跟我們所住的戲樓胡同是前後搭界的兩條胡同,我們家的後門斜對著鏡兒胡同3號的大門,要從裡面走,用不了三分鐘。但我非要坐車,父親能容忍我,怕也是覺得大過年的把我發配出去對不起我,權作補償吧。

  我和那個大籃子一起被裝進車裡運往鏡兒胡同,老王在前面趕車,我在紫絨座上歪著,馬兒嗒嗒地朝前跑,我真希望這輛車沒有終點,就這麼永遠地跑下去。

  真不願意到鏡兒胡同去啊!

  二

  車一過鐵獅子胡同,我的臉就開始陰了,老王也把馬趕慢,回過頭來看我,他知道我的心思。他囑咐我千萬別哭喪著臉,那樣老太太們會不高興,大年底下的,誰願意接受一份不喜興的年禮呢?我當然不敢哭。拐進鏡兒胡同,巨大的紅漆大門就闖進眼簾了。大門緊閉著,臺階很高,有上馬石,因為長期無人走動,階前已經長出了細細的草,上馬石也被土掩埋了大半截。大門對面的八字磚雕影壁,早已是殘舊不堪,讓人看不出原先面目了。門前的兩棵大槐樹,在清冷的天幕下伸展著無葉的枝,就仿佛老太太們那乾枯的胳膊。樹上面落著許許多多的老鴰,老鴰們用陰鷙的小眼看著我和我的馬。我恨它們那副幸災樂禍的表情,朝它們喊:去!

  沒有一隻理我。

  老王去叫門,我在車裡體味這最後的自由時光,一雙眼時時向我們家的後門瞥去,以期發生什麼可以逆轉的奇跡。

  我們家的後門輕輕地掩著,沒有誰走出來。

  敲門的老王和王府的大門相比顯得很藐小,無論誰跟那門相比都會很藐小,不光是老王。

  一種沒落的威嚴將人緊緊地攫住。

  這是劄薩克多羅親王的府第。

  我舅爺的府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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