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三四


  兩個女人已呈半老狀態,見了我也請安。接著便捂住嘴哭。沈繼祖低聲說了什麼,她們便強忍住悲痛,肩部猛烈地抽搐著。我拉住她們的手。她們也拉住我的手,彼此感到有情感在傳遞。一個說她是第一次見到母親的姐妹,沒想到竟這樣年輕。一個說是親戚卻老沒走動過,想想是她們做小輩兒的錯。我隨著沈繼祖上樓,木梯已朽,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讓人的心隨之發顫。

  來到了臥室,我見到了睡在床上的二格格。從那次雨中相見至今,四十七年過去了。四十七年的時光她在我的記憶中是一片空白,只縮短為昨天和今天。靈床上那安然躺著的老婦人便是在雨中向著二娘窗戶叩首的小媳婦,是我不曾細看的美人。這個美人在冷漠、淒傷中,在企圖得到金家人諒解、接納的等待中,默咽著人間的苦酒。一步一步走向無窮,那沉默的軀體裡,容忍含蓄著人間的苦痛。這苦痛使我害怕,使我難以承受由靈床而騰起的、一下子向我逼壓過來的怨氣。我叫了一聲「二姐!」熱淚便奪眶而出……

  老婦人一動不動地躺著,仍舊是一臉冷漠。

  我將鑲珠石雲蝠帽飾放在舜鋂的枕邊。金的閃爍與她淒冷的臉顯出了明顯的不諧調,我說是舜錤讓我帶給她的,依舊是不諧調。看來,她已經把金家毫不留戀地推開了,推得乾淨又徹底。

  外面如泣如訴的雨聲,分明是她發自內心的哀怨,令人驚心動魄。然而我知道,在她心的深處,又何曾有一刻忘了金家!她的根實際是紮在金家,紮在金家人生命的深處,縱然是從未交談過的姐妹,那血的相連,心的溝通,並不因死的隔絕而斷裂。填滿胸臆的悲哀一時無從遏止,竟使我悲聲大放,我是替一個委屈的生命在呐喊,在宣洩,非此不能平心頭之怨,五十餘年的積怨……

  有孩子在牽我的手,是個面龐清麗的女孩,她叫我姨姥姥,用手帕為我擦淚。我想,這該是舜鋂的外孫女了。孩子臂上的黑紗似乎有著太重的壓力,使她越發顯得單薄瘦弱。孩子後面站著她的母親,就是對我說她第一次見到她母親姐妹的那個女人。女人說她的母親病是病得久了,死卻並沒受什麼苦,昨晚睡下便沒有醒來,在夢中跨越了生死界線,這不是誰都能修來的福分。我說是的。這期間,女孩子為她的姥姥去添香。女孩與女人的臉有著遺傳的近似,女人的臉與床上老婦人的臉也有著遺傳的近似,所以。我從女孩的臉上尋到了當年被我忽略掉的美貌。那是一種恬靜端莊的美,是對男人不容置疑的征服。也正因為如此,二格格竟改變了沈家後代的命運,使他們與他們的父親走上了截然不同的兩條路。

  院裡蕩起渺渺的煙,那煙由窗戶飄進,緩緩向靈床漫去。床前環繞的白色菊花由於煙的浸入而變得模糊不清,那花大概是來自黃土崗的花店吧,是她的兒子上午執意買來的。牆上有照片,一雙俊美的男女互相依偎著,背後的佈景已經發黑發暗,看不清所以然,恰如這段門第懸殊的婚姻背後所襯托的陰影。

  我望著牆上這幀發黃的照片,聽著沈繼祖的訴說,訴說他父親和他母親的故事。遠處傳來電報大樓悠悠的鐘聲。鐘聲將時光帶得極遠,極遠……

  五

  溯始追源,一切當歸咎于我的大爺——父親的親兄長。那年夏天,大爺領回家一個風流倜儻的年輕軍官,那軍官除英俊之外便是儒雅,星眸皓齒,美如冠玉,哢哢響的皮靴震得金家方磚地直打顫,驚動了各屋的女人。美軍官的到來在金家女眷中引起了騷動。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那日大約除了二娘和在偏院離群索居的姨祖母以外,金家無論上下大小,甚至包括尚在蹣跚學步的二格格,女人們都以各種理由從後院花廳前走過了一遍,以獲得「不期而遇」的可能,一瞻美男之風采。與美軍官最為接近的是劉媽,她曾三次進去續水,所以她最有發言權。

  提著水壺出來的劉媽來到二娘屋裡向二娘演義見到美軍官的情景說,天地竟造化出這樣可人的男子,手指跟嫩蔥兒似的,那手腕白亮綿軟,細膩得如同羊脂玉,聲音也輕柔脆亮,戲裡頭的俊小生趙雲、呂布什麼的跟他比,也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兒……劉媽所說的也就是這些,她的視覺只敢停留在來客的腕部及一雙手上,至於賽過呂布、趙雲,都是她的想像。二娘說,老天爺生出這樣的東西除了擾亂這個世界,沒別的意圖,誰碰上誰遭劫。

  父親氣得在房內摔東西,說他大哥不該把這傷風敗俗的尤物引進家來,出乖露醜於眾子弟前。其實父親也是耗子扛槍——窩裡橫罷了,他哪裡有勇氣跟他的大哥去對陣?那時候的大爺,是身後帶馬弁、出門坐汽車的要人。而我的父親則什麼也不是,空有個過期的將軍頭銜,皇上也退了位,沒人認帳。父親不敢出面干涉的另一個原因是懾於來者的勢頭,美軍官叫田桂卿,民國第十七混成旅旅長兼京漢線護路副司令。田桂卿原是唱小旦的,河南人,韶秀伶俐,性尤慧黠,被袁世凱看中,收為貼身僕從,晝夜不離左右。袁世凱雖有一妻九妾,惟獨田桂卿有不能替代的用途,寵愛之餘委以軍權,成為「左膀」,乃袁世凱第一心腹之人。袁的「右臂」就是與我們家一牆之隔的沈致善了。一左一右,主外主內,是袁世凱須臾不可離的人物。後來這個田桂卿因三十萬兩銀子為人收買,一夜之間變心,轉而與討伐袁世凱的人坐在一條凳子上,成為袁世凱的眼中釘肉中刺。袁世凱四面通緝田桂卿,指明如抓到田,即刻就地正法,足見痛惡之深。其時,田桂卿的小兒子正在沈家寄養,沈致善還算義氣,將田家兒子更名沈瑞方,充作自己兒子撫養。田桂卿一去不回頭,再無音信,沈致善後繼乏人,巴不得田桂卿永不再來,遂把個沈瑞方當做親生一般。沈瑞方繼承了他父親的美貌,也繼承了沈致善的精明,初時也還從小角門過來跟金家的孩子們玩耍,久之,便讀懂了金家人眼中的內容。知道了笑容背後那種俯視的不屑與探密式的好奇,漸漸地,再不來了,一門心思讀書,跟著養父做生意。我大爺去世時,那孩子還代替沈家來弔唁過,那時沈致善也已作古,沈瑞方已是沈家幾處買賣、房產的主人,是一個精明年少的東家了。

  沈瑞方怎麼和二格格搞到一起去的,沒人說得清楚,以劉媽的話說是那個小角門招的禍。但據沈繼祖說,他父母的相識還是在大爺的葬禮上。那時高中畢業的二格格正在家中閑著,日子過得百無聊賴,此時美貌小生沈瑞方的出現,自然是一石擊起千層浪。於是,一段古老又落於俗套的愛情故事在時光的複印機上又被複印了一遍。兩家後園原本是為政治而連的通道卻意外地承擔了月老的角色,成為感情傳遞的方便之門。兩人由熱戀發展到談婚論嫁,當沈家托人來求聘時,金家人簡直目瞪口呆了。父親前腳將媒人送出門去,後腳便關了街門,順手抄起頂門杠直沖後院。二娘聽了這個消息也把腦袋往牆上撞,說沒想到她的女兒找了個相公的兒子做女婿,還是個經商的,這讓她以後在金家怎麼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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