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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老三說,宋應星《天工開物》曾說「所謂藍田,即蔥嶺出玉之別名,而後也誤以為西安之藍田」,其實錯了,陝西藍田開採玉礦也是近幾年才有的事兒,推不到漢朝去。今日藍田之玉,青中泛綠,有條紋,無透明感,質硬而不易雕琢……經理聽了沉不住氣說,以您這意思。這塊璧是當代人用藍田玉仿造的?舜錤並不理會經理,繼續說,以前我父親收藏過一塊湖北雲夢大墳頭出土的漢代玉璧,南方水多,璧邊巳沁成雞骨白色,那質地與這個是絕不相同的。金昶說,這個璧是土沁,璧邊發黃是自然的。老三說,土沁作假最易,用油炸、用火烤均可達到目的,最簡便的辦法是用雪茄水浸泡,使玉有沁。並使顏色透入玉理,與真色無異。但老天有眼,今日外面天色陰霾,雨水淅瀝,這種天氣,是識別假沁的最好時機。凡是假造的,天氣陰雨時均顏色鮮豔。如染色花布遇水一般;真的則較為黯淡。無懸浮之色,舊北京玉器行專有「雨天辨玉」一說。以前門外門框胡同為總匯之地,逢有雨天,人們常將難以斷決之玉送去辨真偽,我曾跟隨家父去看過。

  經理說,聽了您的話我直冒冷汗,幾萬塊錢,差點兒白白地扔出去上了別人的當。

  金昶便有些得意,說,要不怎麼是老爺子呢!這本事也是賣自家的東西賣出來的。金昶的話說得甚不受聽,老三頗有不快。經理又拉住老三讓鑒定玉佩的真假,老三惱惱地說,西貝!經理問「西貝」是什麼。金昶說,西貝就是贗品,老北京古玩界的行話。經理指著玉佩說,假的?不可能!這可是吳大澂收藏過的有血沁的玉佩,不是陝西農民剛刨出來的「出土文物」。金昶就朝他父親看,老三說,有「土月流」暗坎兒,標明了當時它百二十兩銀的價格。所以出於吳大澂的收藏也不會假。北京向稱首善之區,輦轂之下珍寶多如牛毛,但焉知那個時代的人就不會造假?清代宮廷玉器製造專門有道「燒古」工藝,乾隆年間的一批仿古玉,不是題款,誰也辨不出是假貨。這個佩上的血沁,乾澀浮躁,非人血所浸。屍血陰冷污濁,沁出的顏色溫靜晦暗,這玉佩的血沁乃前人假做,將佩件植入活羊腿中,用線縫好,三五年取出,使玉上有血絲沁入,冒充傳世古玉,人將此法所得之玉稱為「羊玉」。你們用放大鏡看那血絲,多浮於玉的中上層,深浸者少,沒有千百年以上屍血所浸埋的效果。金昶與經理兩個人看了,都說極是,經理感歎地說今日算見識了高人。這才叫明察秋毫,他是徹底服了……

  經理離去時在桌上不動聲色地留了兩個信封,是那兩件文物的鑒定費。我便知道,老三這一切都不是白乾的。問題是別人收這錢不足為怪,老三收這錢倒是給人以「進步太快了」的感覺。

  三嫂將錢飛快地收起,大概是拿到哪個房間點數去了。老三見我坐在那裡發呆,便解釋說,退休了,常有人找上門來,閑著也是閑著。我說,掙點兒外快是好事兒,三哥的思想也很開放了。老三的臉就有些紅。後來,他取出一個盒子給我,讓我給沈家帶去,說這是舜鋂的物件,讓舜鋂帶走吧。我打開一看,竟是當年他送給劉媽的那枚金鑲珠石雲蝠帽飾。老三看到我疑惑的神態,便說,本是給了劉媽,劉媽走時硬留了下來,說還是舜鋂承繼是正理兒,畢竟是她母親的東西。我想,劉媽到底沒拿,果然是個仁義之人,遂將帽飾由盒內取出,手上竟沉甸甸地重。金質的蝙蝠熠熠生輝,兩顆大東珠晶瑩潤澤,蝠翅上嵌的藍琺瑯色澤鮮豔,蝠身的毛羽細緻精巧。非是宮廷作坊做不出這樣巧奪天工的活計。我知道,家中舊存的古玩字畫,在長年的生計貼補中已所剩無多,「文革」一場浩劫更將一切掃蕩得乾淨又徹底,連僅存的兩把硬木杌凳也算作「封資修」在一片火光中化為灰燼,老三能將此帽飾保存下來。足見其心思之深遠。他是擔著風險為舜鋂而保存的,可見二格格在他心底的位置是無人能替代的。

  金昶送人回來,聽說他父親要把這枚帽飾給舜鋂送過去,臉上有不滿之色。舜錤說,這東西不是我的,是你祖母留給你二姑爸爸的。金昶說,他們家的人都不來要,您還上趕著給送,真是服務到家了。我告訴了金昶二格格已去世的消息,金昶說,那就更用不著再送過去了,我二姑爸爸三個孩子,都是啃死工資的窮酸,為這件寶貝還不知道怎麼打呢!這也是咱們金家老祖先留下來的最後一點念想了,白白送給姓沈的不合適。老三說他母親活著時候提過,這件東西給二格格,今天趁著二格格沒走,把它送過去是正理兒。金昶就說他父親空守著一句許諾未免太傻。

  舜錤不理他,堅持讓我將東西帶走。我在門廊一邊穿衣服一邊跟金昶說了請他為電視劇補一場臺詞的事,原想他會答應,不料竟遭到一口拒絕。金昶說他自從下海在東華門開了文物商店以後,已有三四年沒從事文字工作了,經商與寫戲,完全是兩種心態,他不可能在一個晚上就轉換過來,所以。他犯不著為別人戲裡的幾句詞兒花那麼大精神費那麼大工夫。我說。怎麼會是為別人?你是在幫我。你的親姑姑!再說,劇組也會給報酬的。金昶說他不稀罕那點兒酬勞,他只要賣出一件仿耀州古窯的瓷器去就能賺幾千,比坐那兒憋戲詞兒容易多了。我說,金昶你真是錢迷心竅了。金昶說,沒錢是萬萬不能的,金家連老爺子都開竅了,您怎麼還在犯迷糊?這時我聽見三嫂小聲嘟囔著什麼,老三在里間對他老伴兒說:以後叫他別把這不三不四的人往我這兒領,掉我的價兒!

  金昶對我說,聽見沒有,老爺子不高興了,為什麼,知道嗎?我說,不知道。金昶說,老爺子嫌錢給得少了。金昶又說,您真以為剛才那兩件玉是假的?我說,難道還是真的?金昶點點頭,小聲說,貨真價實地真!老爺子故意把它說成假的,價兒就壓下來了,出手的賣不上價兒去,急著拋出,就由我來收購,以假價買真貨,姑爸爸,您說這樣的買賣不賺什麼賺?古人說衣食足而知禮義,這話不假,「窮且益堅」只能過癮。「富且益奸」才能生存。

  ……我感到腳下的地在朝下陷,一種轟塌的感覺使我站立不穩。我用手扶住牆壁問金昶是不是地震了,金昶看了看頭頂的燈,說沒有。

  四

  我終於看到了沈繼祖四十餘年前說過的與牆一般齊的鐵柵欄門。那門已經長滿紅鏽,歪歪斜斜的,向一切來人訴說著它的滄桑。這棟小樓擱三四十年代或許還很摩登,但在今日足已顯出它的過時與破敗,特別是在這瀟瀟的秋雨中,更透露著它的潦倒與難耐的恓惶。愁暗的雨把院中的衰草打濕,枯敗的樹葉隨著風在搖曳,尚未進門,我的心便已開始僵冷。秋雨中,我仿佛看見一個躊躇的婦人,看見她蒼白的臉和酸痛的淚,看見她在滿是泥水的地上緩緩地跪下去,跪下去……那是我的二姐舜鋂,她在低泣,在申訴著一生屈辱的悲苦和有家不能歸的酸辛……我打了一個寒噤,細看院中,卻只有風和雨,濕冷之氣似乎穿透衣服浸到皮膚上來了。我快步朝小樓走去,沈繼祖和他的兩個妹妹已迎在臺階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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