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三二


  這兩年老三手頭似乎寬裕了不少,在亞運村購了房,還裝修了一番。用金昶的話說是,老佛爺睜眼了,我爸爸睡醒了。

  這天我進門的時候,老三的確剛剛睡起,正坐在書房窗前喝茶。書房西牆的紫檀多寶桶上擺滿了銅的、瓷的、漆的、玉的玩意兒,這些東西多不是我家舊物,是老三的兒子金昶從各處搜羅來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讓人說不清楚。老三身後的一幅中堂「老去無端玩古董,閑來隨分種胡麻」倒是完完全全地真,那是民國時期父親的摯友,中國史學家、古玩專家鄧之誠送給父親的,不知怎的,又被老三拾掇出來掛上了。見我進來,老三說,秋高氣爽的北京,怎麼會下起雨來了呢?這雨下得悲悲切切,跟程硯秋唱的《荒山淚》似的,讓人聽著心裡發緊。我說,現在世界氣候都反常了,誰也說不準什麼時候該下雨什麼時候不該下雨。老三說,住東城四合院的時候,下雨坐在亭子裡聽雨那是件樂事兒,現在是什麼也聽不著了。

  想起舜鋂去世的事,我無心談論下雨,更不知如何向他開口,畢竟是手足,且又是一母同胞,不似我,還隔著一層。

  廳裡,他的孫子在哭鬧,三嫂在百般哄勸撫慰。老三皺了皺眉說,現在的孩子,慣得沒了形兒,咱們小時候哪敢這樣?我說,兄弟姐妹當中,最各色的怕就是我和二姐姐了。老三說,你還罷了,舜鋂倒是個逆時悖流的人物,平心而論。她這輩子坎坷顛躓,也是十分地不易。

  我想,孔懷之親,憐恤之情,人皆有之,長痛不如短痛,直截了當把事挑明瞭或許更好,便說,三哥,今天二姐姐的兒子來找過我,說她媽今天上午歿了。老三聽了這話,手一抖,杯中的茶水潑灑在身上。我趕忙找布擦,老三揮揮手,接下來便靠在椅子上,許久沒有說話,那嘴唇卻在急劇地顫抖,切膚之痛已將他擊中,使他難以自持,一霎時,我感到眼前白髮蒼蒼的老三舜錤,亦如嬰兒般軟弱了。過了一會兒,老三無力地說,我早知道會有今天……命也如斯,難為她上路的時刻,偏還要受到風雨欺淩……

  我告訴老三今天晚上我要過去為舜鋂守靈。原以為他會不顧一切地跟我過去,以作兄妹的最後訣別,不料老三卻說,你代我給她上兩炷香,就說這些年……我……還惦記著她……我說。您不自個兒過去?老三搖搖頭,那眼裡分明有淚光在閃爍。我說,多少年了啊,連香港都回歸了,何況一個二格格?時過境遷,回想前塵,不如一笑置之,何必那麼認真?舜錤說,有些事你不懂,有些心態亦非語言能道出。往事無跡,聚散匆匆,淚眼將描易,愁腸寫出難。不說也罷。

  我不好再勉強,想到繼祖說他母親不讓老三去的話,真鬧不清一對至死也不相見的親兄妹究竟是為了什麼這般絕情。老人,趨向衰老的人大多有著怪癖的、讓常人難以理解的捉摸不定的性格,過了春天,過了秋天,過了整整的五十多年了啊,無數的心思都消磨盡了,惟獨這夙怨,怎的卻愈積愈深了呢?我在金家兄妹中雖是老小,也已過知天命之年,路也走得不少了,眼也見得不少了,卻怎的就看不透這一步?

  老三說,世態炎涼,年華逝去,置身於市井之中,終難驅除自己身上沾染的俗氣;然而厭惡俗氣的同時又驚異於以往的古板守舊,苛求別人的同時又在放鬆著自己。檢束身心,讀書明理已離我遠去。表面看來,我是愈老愈隨和,實則是愈老愈洩氣。我自己將自己的觀念一一打破,無異於一口一口咬噬自己的心,心吃完了,就剩下了麻木……

  我站在那裡揣摩老三的話,鬧不懂什麼意思。

  這時,金昶的兒子端著「機關槍」踢開門沖進屋來,向著四周一通猛「掃」,勒令老三和我做出中彈狀態。老三乖巧而熟練地將頭歪向一邊,雙手無力地垂下,看來這個動作他已做過無數次了,逼真得天衣無縫。望著他臉上條條的紋路與老人斑,我由心底產生出一種深深的憐憫和無奈,心中感歎,莫非這就是中國人推崇嚮往的含飴弄孫之佳境?

  不解。

  小崽子因為我的「不死」而惱怒,將槍擲出多遠,一屁股坐在地上,全身扭動,撒潑耍賴。這種潑皮舉動令人厭惡,我大吼一聲:滾出去!一腳把槍踢出門外,整整一天的積鬱都發洩在這一聲吼上,競震得牆上的掛軸嘩嘩直顫。

  大概家中還沒有誰這樣對待過他,小崽子一愣,哭喊戛然而止,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不知所措地望望我又望望他的祖父。我以為老三會說什麼,他卻還歪在那裡裝死。我想,我當耗子丫丫那會兒他何曾對我這樣過?以對孫子寬容之心的十分之一來寬容舜鋂也不會是這種結局。這倒真應了明代學者宋懋澄的禪語:「樹外有天,天不限樹,人竟不能於樹外見天,以為天盡於樹。」老三縱然讀書萬卷,學富五車,終未能跳出個人局限,滿腹倫理為「機關槍」掃盡,實在是悲哀得很了。

  三嫂進來將她的孫子抱走,對我的不滿是顯而易見的,在廚房裡對她的媳婦說把孩子嚇著了,連哭也不會了。

  我再看「死去」的舜錤,閉眼斜在椅上仍無動靜,只是一行清淚已由眼角溢出,正順著臉頰緩緩下淌……

  信息已經轉達到,再沒待下去的必要,天黑前我必須趕到城西的二格格家,我對老三說,要是沒什麼事兒我就去沈家了。老三正要說什麼,金昶領著一個人進來了,說來者是某文物店的經理,讓父親幫著鑒定兩件玉器。老三只好讓我等一下,說他待會兒還有事兒交代,說罷接過來人遞過的兩個錦匣。

  我於古玩是外行,但就以外行的眼光仍能看出來者掏出的是罕見之物。這是兩塊年代久遠的古玉,一為玉璧,一為璜形玉佩。老三取過放大鏡仔細查看玉的質地,又在燈前反復透照,說倒是有些年頭的物件,接著又問來路。經理說,玉璧系陝西咸陽漢墓出土。走的是暗道兒,不作公開亮相;玉佩乃一廣東大款在北京潘家園舊貨文物市場購得,說是北宋時期陪葬,為清末古玩家吳大澂所收藏。老三就問金昶的看法如何。金昶說他看兩件都是真的,無論是玉璧還是玉佩,從玉質、器型、紋飾、工藝諸方面都與時代特點相符,璧為水蒼玉,有龍紋,陰刻細線,有跳刀,這是漢玉的重要標誌。至於吳大澂曾收藏過的璜形玉佩,佩上的龍形頭窄長,嘴的上下唇薄。眼細長,發向後飄,爪似雞爪,具有典型宋代風格,加之佩上「土月流」的暗坎兒,更證實了清代玉器行鑒定的準確,這點現今一般造假也是造不出來的,說是吳大澂的收藏大概無誤。最主要的是兩件玉器均系出土文物,來自棺木,凡玉在土中,五百年體松受沁,故入土重出之玉無有不沾染顏色者。玉璧葬於陝西,西土者,燥土也,玉受土沁,顏色發黃,是為間黃;玉佩隨屍而葬,浸泡屍血之中,故顏色發赤,是為棗皮紅,乃血沁……

  我對學戲劇出身的金昶不能不刮目相看了,這些嫺熟老到的文物鑒定功夫絕非一日能及,金昶是活在今天,如若活在我父親或是他父親時代的金家,那足足是個賽過吳大澂、鄧之誠的人物,就連那個在琉璃廠開古玩鋪的沈繼祖的父親沈瑞方,也是望塵莫及的。經理對金昶的鑒定表示出由衷的欽佩,讚賞說若非天潢貴胄、見過世面的世家子弟,斷不能有此見識,但終歸還是要聽聽老爺子的,以老爺子的判斷為准。

  老三將兩件文物審視了許久,才不緊不慢地說道,古玩這東西伴隨而生的是文化,中國幾十代人的精神,幾千年的歷史都在這小小的物件裡包含著,三代鼎彝、漢玉佩件、秦磚漢瓦、象牙雕刻,哪一件玩意兒都跟人牽連著。古代邯鄲大道,為貴族豪俊所標題;咸陽北阪,乃諸侯子女所麇集。就拿這件玉璧來說,出於咸陽古墓,當產于新疆和闐。和闐玉又稱軟玉,質地細密,色澤溫潤,漢人張騫通酉域後,和闐玉大量進入中原,集于長安、咸陽,為豪門權貴所喜愛、收藏,所以彼時玉璧,多為和闐產。而此玉璧玉質較硬,質地近乎大理石,雖與某些漢代玉器質地近似,但黃中泛青,終有差距,非出於新疆和闐,實出於陝西藍田。

  經理急切地說,出於藍田又怎麼樣?

  金昶說,您聽我爸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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