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三一


  我說,真難為你了,還能記得這個。他說他母親從小就告訴他,無論什麼時候見了金家的長輩都要按旗人的規矩行禮,使金家上下的人都知道,金家的外孫是有教養、懂規矩的良家子弟。我說,眼下民國都過去快五十年了,誰還講這些老理兒。沈繼祖說他母親的禮教極嚴,一向教育子孫們以敦厚謙讓為處世美德,以愛家愛國為立身根本,他們兄妹幾人不敢不聽母親的教誨。我問沈繼祖何以能找到這裡。他說是他母親在病榻上看報紙的影視報道中有我的名字,便料定「金舜銘」是金家沒見過面的七妹妹無疑。我說既然如此,為什麼早不來找我?沈繼祖說他母親不讓。我沒料到,二格格與金家的隔閡有這樣深,竟牽扯到了我這毫不相關的人。我說,其實我是見過你母親的,那年也是下雨……沈繼祖大概也回憶起了當時的情景,有些窘,說,是的……是我母親沒有注意到您罷了。我問二格格現在何處,沈繼祖說就停在家裡,靈堂已佈置好,他的兩個妹妹和妹夫們在守護著;又說,他想,她母親畢竟是金家姑奶奶,去世以後如果有娘家人來送行,他母親一定死可瞑目,否則一塊心病老不得解。我說。二格格去了,這是件大事兒,我今夜陪你們去守靈,去之前得先告訴你的三舅舜錤一聲。孰料,一提老三,沈繼祖竟是一臉驚恐,他說,您千萬別讓舅舅來,我母親說過。至死也不見舅舅,我不能背了她的意思。我說,人都歿了,那些恩恩怨怨也該結了,還要鬧到什麼時候呢?沈繼祖還是勸我讓舜錤不要來,不讓金家在世的任何舅舅來,說免得讓他母親難堪。

  這個沈繼祖真是迂得可以。

  沈繼祖把家裡的地址寫給我就告辭了,我將他送到門外,替他攔了輛出租,他死活不坐,說還要到崇文門去買鮮花,他母親硬朗時常去那裡買花,那裡有黃土崗的直銷花店。在同仁醫院對面。我說黃土崗的花店好像早沒了,他說那也去看看,他母親愛那兒的花。

  我想,這個沈繼祖迂雖迂,卻是個感情細膩的孝子,眼下這樣的兒子不多了。

  沈繼祖撐開傘走了,我看見那張黑布傘已退了色,還有針線的痕跡,也看見他衣服的袖口被磨禿了邊,那冒雨而行的步履已顯出老態,與穿著西裝皮鞋,在亭子裡向我訴說「我們家有錢……」的沈繼祖相比,此沈繼祖已非彼沈繼祖矣……

  等沈繼祖消失在人群中。我才想起竟忘了問他的情況,是啊,該問的太多,太多。

  出了這樣的事,導演只好准假。演職員們樂得清閒,家在北京的都回去了,外地的也相約了去逛商店,偌大拍攝場地只剩了我和導演兩個人。導演用手叉著腰站在窗前看下雨,嘴裡嘟嘟囔囔地抱怨開機那天沒燒香,活該有此天劫,又說這大宅院的煞氣太重,以後他再也不拍這樣不瘟不火的戲了,要拍就拍武打片,火暴痛快,沒有對話,拍不下去了就拉出幾個來打一場……我說,你也不要說那樣的話,幹什麼都有突發事件,大夥兒連著幹了一個月,也該歇歇了,下雨未必就是壞事。導演說,你不管錢,自然不知經費的緊張,我現在是五內俱焚,一籌莫展。我說,你也別急,不就是幾句詞兒嗎,今天晚上我把它弄出來,不誤你明天早上的戲。導演說,今天晚上你不是去奔喪嗎?我說,我搞不了不會托人嗎?我的侄子是戲劇學院戲文系畢業的,我把大概情節一講,他怎麼也給你湊出來了。導演聽了很高興,問我的侄子是誰,我說是金昶,導演說他聽說過這個名字,金昶寫過不少戲,就催我快些回家去找金昶。

  老三現在住在亞運村的高級公寓裡,兩個單元打通,曲裡拐彎,房子不少,光廁所就有三個,所以我雖去過幾次。終歸也沒鬧清他家到底住了幾間房。

  幾年前老三和他的兒子、媳婦擠在乾麵胡同的單位宿舍裡,兩室一廳,五十六平方米。祖孫三代,也是甚不方便,鬧哄哄的讓人靜不下心來。自打舜錤再娶以後,便搬出了戲樓胡同的舊宅,跟家裡的聯繫就少了,後來又有了兒子有了孫子,一年也難得見上一面。

  那一年他添了孫子,我正巧也在北京,便去看他。乾麵胡同那個小小的單元裡滿滿當當堆的全是書,他和他的老伴兒蝸居在北邊小屋,將南面大房騰給正坐月子的兒媳住。我的到來自然使舜錤很高興,他張羅著要請我去東來順吃涮羊肉,我說隨便吃點兒什麼都行。老三說大老遠兒回來了,不吃點兒京城風味怎算回了家……老三越熱情,其夫人便越冷淡,話裡話外地說在外頭吃不如家裡吃舒服、衛生,家裡什麼都是現成的,也不費什麼事兒……後續的三嫂從家世到本人自然與商業無半點瓜葛,其父是中學教員,本人是文化館的幹部,小門小戶出身有著小門小戶的精細,不似金家子弟,動輒便是東來順、萃華樓。老三仍堅持要去東來順,嫂子勸阻不住,索性攤牌說,去東來順四五個人沒四百塊下不來,有這四百塊買回東西自己弄比什麼不強,怎淨想著花那冤枉錢?老三說,下館子有下館子的氣氛,我請舜銘吃東來順的涮鍋子,吃的就是這名氣,就是這陳舊,老阿瑪在的時候隔三差五領著我們倆去東來順,他並沒帶著我們上乾麵胡同的您這兒吃什麼家常菜來。三嫂對我說,聽聽。你這個哥哥說話多噎人,想必你想得來,我跟他一塊兒過受了他多少氣。我說,三哥是心疼嫂子,怕嫂子受累。老三說,我怕誰受累也不怕她受累,她一天到晚小帳算得精確到小數點以後幾位,有天晚上十二點了還不睡,說是有筆賬沒對上,硬把我從被窩裡拽出來幫她查帳,查來查去,是忘了記一包甜麵醬……

  老三的話帶有幽默成分在其中,但三嫂的臉面似乎有些掛不住了。說,誰能比得了你們金家,拿著瑪瑙當抓子兒耍,各個兒都是不識柴米價兒的公子哥兒,眼下咱們都是拿乾薪水的,你就知道東來順鍋子好吃,可知道咱們月月的虧空是多少?這一說舜錤有點蔫兒,搭訕著說,也不是老去吃……我見狀趕緊說去東來順由我做東,又掏出五百元錢塞給嫂子,說是給剛出世的小侄孫的。三嫂哪裡肯要,使勁推讓,說她之所以說那些話是看姑爸爸不是外人,沒別的意思。我說不是外人就更不用客氣了。三嫂就把錢收了,說,客還是由你三哥請,哪兒有回北京了還讓你掏錢的道理。

  正說著,有文物部門來人,給老三送來六百元酬金,說是三百元是鑒定費,三百元是誤餐補貼和車馬費。老三說。不就是鑒定一個鼻煙壺嗎,是不是古月軒的打眼一看便一目了然,一兩句話的事兒,怎還收錢!管文物的人說,擱您是一目了然的事兒,擱咱們就是一輩子鑽不完的學問,知識也是財富,以前體現不出這一點,現在社會發展了,應該給知識以應有的價值體現。

  老三還是不收,金昶就由屋裡出來勸他爸爸把錢收下。舜錤把臉轉向我,我說該收,勞動所得,理所當然。老三聽了搖頭,說他想不通。文物部門的人見狀,就把錢交給金昶,讓金昶代他父親簽了字。管文物的人走了以後,老三還為那錢猶豫,認為這錢收得不合適。金昶說,合適不合適不再細論,咱們就用它去東來順請姑爸爸,都吃進肚了,眼不見心不想了。

  大家都說好,一行人就奔了東來順,六百塊錢吃得很是舒暢。席間,老三用筷子由沸湯裡撈出一箸顫巍巍的嫩羊肉,卻忽然問我,你說那錢咱真該收?我被芝麻燒餅噎得說不出話,只好點點頭。老三說,那些玩物喪志的本事竟也成了知識,可以用來換錢,認可了一個古月軒的鼻煙壺就換來這頓涮羊肉,我怎麼覺得這裡頭有股商人的味道?三嫂說,什麼商人,這是知識產權,你本人就是個專利,文物鑒定的專利。金家幾十年上百年拿家底兒才培養出了你這麼一個寶貝,那價值自然是不低的,六百塊錢算什麼,為了你這知識,金家成千上萬的六百都出去了。三嫂的議論很奇特,也很新穎,我聽了直想笑。金昶說,爸,您這思想得跟得上時代發展。按勞取酬,無可非議,您不要有什麼不安。我們文藝界,請人審片給審片費,請人審稿要給審讀費,更何況您這文物鑒定,一句話定真假的事兒,不是誰都能了斷得了的。老三聽了沒說什麼,直將那筷子羊肉蘸滿了韭菜花填進嘴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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