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三〇


  他顯得有些不自在,似乎啟齒艱難。突然話鋒一轉說,我知道你是誰,你是耗子丫丫。

  呸,耗子丫丫是你叫的嗎!我很惱,同時對他腳下皮鞋的崇拜之情也蕩然無存。我說,你從哪兒來的?看你偷偷摸摸像個賊!他說他不是賊。我說,不是賊為什麼不走正道兒,要溜後門?他一時語塞,翻著眼答不出話來,最後囁嚅著說。我們家住西城……我們家有錢,不是賊……我想起劉媽的話,便說,你們家有錢,你們家的街門能退後半間,還有上馬石嗎?他想了想說他們家壓根兒沒有大街門。我說,沒街門難道你們家院子連著大街?他說他們家的門是鐵柵欄,站在院裡就可以看見大街,站在他們家二樓陽臺上也能看見大街。能看見大街的門又讓我嚮往和嫉妒,特別是還有什麼二樓陽臺。我們家若有,我大可不必發愁因為貪戀街上的景致而被老三抓小雞一樣抓回來了。

  對方看出我的神情,馬上討好地說,你們的院子大,樹也很多,這些我們家沒有。我說,當然,我們過去是皇上的親戚呢,我爸爸還當過大將軍……問及對方的爸爸,他有些閃爍其辭,不作正面回答,後來被我逼問急了,才說,我媽不讓說。我問他媽媽是誰,他說,老家兒的名諱不是小輩兒能叫的。我說,你總得有個來頭兒吧,難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他說他應該管我叫小姨,他媽說過,金家的耗子丫丫是他小姨。

  有人管我叫姨我當然很高興,就想端出姨的派頭。這時聽見西跨院一陣吵嚷,是二娘的聲音,聲音很尖,也很高,我甚至懷疑病得連神志也不太清楚的二娘何以能發出這樣大的聲響,接著是東西摔在地上的聲音和劉媽勸慰的聲音。沈繼祖也聽到了這些,他的臉變得很蒼白,顯出一種由衷的恐懼與自卑,抱住亭柱惶惶地朝西跨院看,那副戰戰兢兢的神態讓人可憐。我正想安慰他,卻見劉媽打著傘匆匆跑過來對沈繼祖說,大少爺快跟你媽走吧,二太太的痰上來了。

  沈繼祖一句話不說。趕緊跟劉媽走了。

  我在後頭喊,喂,你還來不來?

  沈繼祖連頭也沒回。

  我追到西跨院時,只見那婦人正跪在雨地裡淚流滿面地向二娘的窗戶磕頭。婦人的衣服沾透了泥水,好像她已經完全不在乎了,她將頭一下一下在地上點著,做得一絲不苟。這使我覺得她的禮行得認真而重要。磕完頭,婦人抽抽泣泣地拉起她的兒子走出門去,沈繼祖腳上那雙小皮鞋,也毫無顧忌地踩在水窪中……

  來到二娘房裡,我看見劉媽正在給二娘摩挲胸口。二娘臉色青紫,艱難地大口喘著氣。屋內地上,除了碎了的藥碗以外。還揚散著不少票子。我的母親也在跟前,她給二娘一勺一勺地喂白糖水,二娘喝了幾口,情景好些了才說,一個冰神玉骨的女兒,即使嫁個討飯的花子也不屈其傾城之貌,配此下流,實在汙了世家名聲,偏又在這個時候來寒磣我……她是成心要我死……母親說。二格格也是一片孝心,知道家裡錢緊,給您送過些來,也是做女兒的本分。您這麼不給她臉,讓她在孩子跟前怎樣做人?二娘說,她怎樣做人是她的事兒,她的兒子沈繼祖繼的是沈家的祖,與金家沒關係。劉媽說,您怎麼知道他不繼金家……

  我這才知道剛才來的是二格格,便很後悔沒有多看她幾眼。活生生讓美人兒從眼皮底下跑了。二娘將金家的姑爺,也就是沈繼祖的父親歸於「下流」,也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難怪沈繼祖在我跟前不願說他的父親是誰,原來他的父親是屬￿「下流」的,連討飯的花子也不如。後來我幾次仔細回憶二格格的面容,似乎除了滿面淚痕之外就是那件跪在雨水裡的濕袍子,再無其他。

  二娘死了,將消息設法告訴了在外頭的父親,父親因為戰事相隔,滯留在西北,沒有趕回來。辦喪事時我也沒再見到二格格。

  辦完喪事,劉媽打點行李準備回安徽老家去,老三送了她一枚金鑲珠石雲蝠帽飾,以慰其幾十年在金家的辛苦操勞。這枚帽飾是慈禧賞給我祖母的物件,金色蝙蝠的頭與尾各嵌了一顆圓而大的東珠。

  這種珠子產在東北烏拉甯古塔的諸河中,采珠者于清水急流處採撈,百餘蚌不見有一珠,得來十分不易。有珠的蚌要用紙包封,送至總管處,由將軍與總管共同挑送,不足一分重,不夠光亮圓潤的仍然投入河中,以示嚴禁不敢自私。故清朝宮廷中使用的東珠粒粒是大而圓,沒有皺皮的,以分量而定品級。不是皇親顯貴,沒有資格佩戴東珠,親王朝冠飾東珠九顆,郡王八顆,鎮國公五顆,我祖父可戴四顆,祖母亦有誥封,也戴四顆。這帽飾原是鑲在祖母朝冠上的一對,祖母去世時給了大娘、二娘一人一枚,老三拿他母親的遺物轉贈劉媽,足見對劉媽的看重。劉媽自然知道珠子的價值,死活不敢接,說蓬門小戶,兜不住這麼大的福分,遮不住寶物的光彩,既是二娘的東西還是給二格格留著吧。她不能要。

  老三聽劉媽又提起二格格,轉身拂袖而去,臨出門扔下一句話:她不來我娘也死不了!

  屋裡只丟下劉媽拿著帽飾站在那裡發呆。她猛抬頭,見我在桌前趴著,便說,我怎麼能要這個,這不該是我的東西,拿回劉家,它得把我們壓死。我說那麼個小玩意兒怎能壓死人。劉媽說她命薄,有了這個只能招禍……劉媽在房裡轉了幾個圈,後來就用盒子把那亮閃閃的東西收了,對我說她不能拂了老三的面子。我說。那你就快帶走吧。劉媽說,你以為我真敢帶走?

  三

  時過境遷,我沒想到四十餘年後在電視劇拍攝現場,以這種方式與沈繼祖再次相見,彼此都已有了一把年紀,再不是穿紅布鞋與小皮鞋的孩子了,雙方見面都有隔世之感。我向沈繼祖的腳上望去,那雙腳上已經沒有什麼小皮鞋,取而代之的是一雙沾滿黃泥的高靿兒雨靴,靴上關鍵之處還像自行車帶一樣,貼著黃色的補丁。一條皺巴巴的褲子進進出出地塞在靴內,拖泥帶水,顯得零亂又匆忙。

  演員們圍過來,是為來人地道嫺熟的滿族請安姿勢所吸引。這個劇需要請安的地方不少,但能將這個動作做得準確又自然的卻沒有一人。大多演員受了舞臺與電影表演程式的影響,動作誇張又草率,彆彆扭扭的,如同沒揉到的面。眼前突然出現了這樣一個活樣板,自然是請教的好機會,但是,沈繼祖右臂上的黑紗阻止了他們,他們只好保持距離地站在那裡,伺機再睹滿人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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