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二九


  也就是那天,劉媽提出了讓老三去看看二格格的話,說怎麼著也是一母同胞的手足,也不知二格格怎麼樣了。老三說他不去,他去了他母親得氣死,舜鋂當初死心塌地地要嫁沈瑞方,任誰勸也不聽,決絕的做法已經傷透了父母親的心,由於舜鋂的出走他母親才一病不起,癱瘓在床,他不能再為病中的母親心裡添煩了,在母親的心裡,舜鋂已經死了,永遠不存在了。劉媽聽了說,這事兒鬧的,成了這樣……你母親的病倒是次要的,最難受的是你阿瑪,最寵著的一個女兒為了婚姻跟他鬧成這樣,他受不了,那心是冷了,打那以後對你們也松了勁兒,還發了話,說就是他死了也不讓二格格回來弔唁,你聽聽,這哪兒是當老人的該說的話?女兒倔,父親更倔,這就是金家人的脾氣,誰也改不了。

  聽了他們的談話,我對二格格不能在金家出現多少有了些瞭解,但以一個孩子的心思仍想不透其中的原委,由此對二格格更為想望,因為她的倔強與我很有些相通的東西彼此連著。

  二娘的病越發沉重,家中賣東西的頻率在加快,或是劉媽,或是我母親,三五天便要夾著小包袱出去一趟。廚子老王已被打發回家,母親開始下廚操持起一家的伙食。母親蒸的窩頭死硬,發糕也酸唧唧的讓人提不起胃口。母親偶爾給二娘做碗熱湯麵,還偷偷摸摸不讓我看見。防賊一樣地防著我。那面二娘每每吃兩口就撂下筷子,推給母親說,給丫丫吃了吧,那只小耗子……得加點兒料……母親說,一隻耗子,加什麼料?小孩子家捎帶著養活就行了。二娘說,吃不下了……我的壽數怕已經到了,這輩子命中該吃的飯已經夠數了……母親和劉媽聽了就哭。二娘從此常常昏睡不醒,神志也漸漸恍惚,有時我趴在她的床前跟她說話,她也渾然不覺。

  二

  一個雨水綿綿的早晨,我在後園的亭子裡擺弄我的小布人兒。那小布人兒是母親為我縫製的,肚子、胳膊和腿裡塞的都是舊棉花,直挺挺的不能打彎。小布人兒的臉是老三給我畫的,他說是照著他媳婦靜蘊的臉畫的,所以我的小布人兒有一張死人的臉。我的小布人兒眼睛很大很圓,白眼珠多黑眼珠少,鼻子是兩個小墨點,嘴是鉛筆頭蘸了紅印泥點上去的,怪誕得有點像八月十五供的兔兒爺。我把小布人兒看做我的孩子,用手絹把它包裹起來抱在懷裡哄著。給它唱「小耗子上燈檯,偷油吃下不來」。唱歸唱,只要我一看見那張臉心裡就彆扭,不知它究竟是我的孩子還是老三的媳婦。

  那天早晨的雨下得極沒有名堂,我進亭子時太陽還在房脊上探頭探腦地瞅我,轉眼就成了雨,雨水順著亭角淌下,流成了一條線,整個園子裡都彌漫著煙霧一樣的雨氣。我懷裡的「孩子」忽然變作了舜錤的媳婦,它擠眉弄眼地看著我,這使我害怕,我就一下子把它扔到雨地裡,讓冷雨去澆它。我極希望母親來接我,把我從這雨水圍困的亭子裡,從舜錤媳婦的攪擾下救出去。但母親沒有來,周圍只是單調而枯燥的雨聲,我陡然感到寂寞無比,且覺心空如洗,便一動不動地坐在亭子的地上,猶如老僧入定了。

  這一定,就定了許久。後來我看見劉媽打著雨傘,來到後園,東張西望地看了半天,我料定她是來找我的,因為已經入定,便懶得答理她,單等著她找到我。孰料劉媽並沒有找我的意思,她在假山那兒站了一會兒,便徑直向園東的小角門走去……

  小角門通向鄰家的後花園,鄰家過去是袁世凱的管家沈致善的產業。沈致善在袁家極得信任。所管的是賬房、房產,包括置辦姨太太和丫頭諸多事務。我們家是2號,他們家是l號,彼此緊緊相連。論宅門,他們家的大門是黑的,沒有高臺階,門與院牆相齊,有種克勤克儉的謙恭;我們家的門是紅的,有高臺階,有上馬石,大門閃進半間屋子,給人一種退後半步,引而不發的威嚴。劉媽說,大街門往裡閃得越深,級別越高,那些小家小戶的誰敢把大門往裡蓋?就是隔壁沈家,有錢怎麼著,有錢也不行。我對街門的深淺沒興趣,所感興趣的是後頭的園子,論街門沈家沒我們家氣派,但論園子我們家卻比人家差遠了。沈家的園子裡不惟有假山,還有木頭的小樓,有魚池,池上有石頭橋。最可貴的是東牆槐樹上還拴著一架秋千,隨風蕩呀蕩的,極吸引人。

  兩家後園留此門相通,緣起于我的大爺。那位大爺用祖母的話說是個不肖之子,他為袁世凱幹事,跟隔壁的沈致善拜過把兄弟,為此清廷對我們家很有看法,皇太后隆裕曾把我的祖父叫進宮去,當面訓斥,讓我的祖父下不來台,回來後自愧教子無方,再不見人,說丟不起這面子。祖父去世前,就傳授爵位之事,上書宗人府,言傳賢不傳長。請朝廷將將軍封號賜給四子,即我的父親。大爺對祖父的做法毫不理會,依舊我行我素,與沈致善頻頻接觸,後園特意留的這個小角門為的是時常走動,往來方便。袁世凱稱帝時大爺竟死了。劉媽常說,這個小門是個禍害,沒有它老太太不會死。二格格也不會出走,應該堵了才是。話是這麼說。卻遲遲沒見行動,只是門上加了一把鎖,長年不開,使得我打生下來就沒機會到東邊園子裡去遊玩過。

  現在劉媽竟然冒著雨將小門打開,神出鬼沒地到那邊去了,不知搞的什麼名堂。我滿懷期待地等在亭子裡,浮想聯翩。我想,接下來該像戲文裡演的那樣,劉媽引進一個年輕美貌的落難公子,下面該是小姐花園贈金……只是這小姐。這小姐該是我呀……我的心開始咚咚跳起來,臉也憋得通紅,想那公子來到亭中我當如何答對,投錢相贈,讓劉媽去偷兩個鼻煙壺倒是上好之策……

  我正雲山霧罩地想入非非,「芳心」大亂時,只見劉媽領著一個婦人和一個男孩偷偷摸摸地由角門進來了,那婦人用傘遮著臉,罩護著孩子,躡手躡腳地隨在劉媽身後,奔西跨院去了,看來是沖著二娘屋去的。如果當時我知道隨劉媽而來的是二格格舜鋂,我一定會不顧雨幕,跟過去看個究竟,一睹美人之風采。以償昔日之夙願。可惜並沒人給我介紹,這一錯過竟與二格格失之交臂,終生不得相認。

  過了一會兒,那個男孩子不堪寂寞,冒著雨跑到園子裡來了,他先圍著假山轉了一圈,又蹲下來摸了摸梅樹下濕漉漉的石凳,終於尋尋覓覓地朝涼亭走來。

  我沖他喊,呔,你是誰?他發現了我,想躲,露出一副極心虛的神態。

  我說。你過來!

  他猶豫了一下,終歸還是過來了。

  看年齡,他比我大不了兩三歲,穿的卻是西服,質地不錯,腳上是一雙在當時尚不多見的小皮鞋。只那雙小皮鞋便讓我嫉妒,那是我從未穿過的東西。我只穿母親做的紅鞋,有時上面繡兩隻蝙蝠,有時繡兩隻小老鼠,布鞋與皮鞋相比,在氣勢上差得太遠,所以我也不得不在語調上放緩和了些。

  我問他是誰,他說他叫沈繼祖。

  我問,沈繼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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