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二八


  他對我的母親也極周到盡禮,從來不敢有絲毫怠慢。我的母親生病了,是他親自把藥湯端到床前,當著母親的面嘗了,再遞給母親。我母親的親生女兒,在協和醫院工作的六格格反倒顯得冷淡,能回來看一眼,塞給母親幾片小白片兒就是極大關懷了。小白片兒怎抵兒子親口嘗的藥管用?母親常由衷地說,這個老三哪,是個孝順兒子啊,我到老了只有靠他!

  孝順的兒子在同輩面前,會時不時露出一種和父親一樣的專制作風來,這點很不得人心。老二、老四都不吃他這一套,他們一見面就要吵,很少能見到他們和和美美地在一塊兒說會兒話。我也不很喜歡老三,只要他一在家。我就全變了,仿佛是天上的神降臨到我們家,再不敢院前院後瘋跑,再不敢學著賣蘿蔔的老祁直著嗓子喊「蘿蔔賽梨!」再不敢把二娘的尖腳繡花鞋套在叭兒狗阿利的腳上,當然更不敢把老虎油(今稱清涼油)抹在睡著的廚子老王眼皮上。老三一在家,我就變得出奇地安靜、文雅,連說話也細聲細氣地捏著嗓子,為的是給他留下好印象,博幾句誇獎。為什麼要這樣?我至今不明白,其實老三誇不誇獎我與我實在並無太大關係。懾于他在家中父親一樣的權威,我的心裡對他充滿了畏懼,但畏懼中又隱藏著說不出的親切和眷戀。現在想來,這種感覺大約就是宋儒們提倡的「望之儼然,即之也溫」的境界了。母親常說我是投錯了胎,本來該是街上的野小子,硬是走錯了門兒,成了大宅門兒的小格格,稟性卻沒變,登梯爬高帶上房,大逾閨閣常規。大約是水淹了金家祖墳,沖了後輩女脈,來了我這麼個現世報。母親還說,也虧了有舜錤鎮著,他在家,耗子丫丫就變得溫順、和氣、聰明、懂事了,真是一物降一物。

  舜錤對我在家中因無聊而搞出的惡作劇從不說半句埋怨的話,也從不訓斥我,跟我講話時,他的聲音是沉穩的、緩慢的,沒有威嚴,只有莊重,這怕是我還能接受他的原因之一。「耗子丫丫」,是金家門裡上上下下對我的稱呼,沒人叫我舜銘,也沒人叫我七格格,連做飯的老王、打掃屋子的劉媽也管我叫耗子丫丫。母親和二娘聽了也並不責怪。我認為,自己之所以遭受這樣的污辱,受到這樣不公正的待遇,就是因為小,因為我是金家大門裡惟一跑進跑出的小人兒。

  有一天,我在癱瘓的二娘床前,問為什麼要把這樣難聽的名字安在我的頭上而不安在老王和劉媽們的頭上。其時老三正在他母親床前陪著他媽說話,他說,你不叫耗子丫丫誰叫耗子丫丫?金家就你這一隻小耗子進進出出了。他這一說,床上的二娘就抹眼淚,說金家的女孩兒可不就剩了眼前這只耗子,她怕連外孫子叫姥姥那一天也等不到了。金家七個格格,她竟聽不到一聲姥姥的喊叫,怕也是命了。她見我仍呆立床前為耗子丫丫而迷惘,便對我說,名之耗子丫丫,乃盼你易長,這是你父親的意思,你雖非我所出,也如親生一樣的。二娘是漢人,她是我們金家門裡惟一纏足的女性,也是學問最大、教子最嚴的一位母親。二娘的話我雖不能全懂,但也明白耗子丫丫的名分在我身上已如鐵打江山一樣不能更改了。既然如此,我也不想再費口舌,怏怏地出了西跨院,看見我的母親正在東廊下擺弄剛買來的小油雞,便走了過去。

  母親見我湊近,趕緊張開胳膊護著她那些嘰嘰叫的小黃團兒,好像此刻我由耗子變成了貓,隨時會對那些雞出擊似的。其實我一點也不稀罕那些毛茸茸的東西,嬌小軟弱,圍著小米團團轉,遠沒有叭兒狗阿利隨人心思。我對雞的不屑一顧使母親放了心,她騰出胳膊把我抱在她的膝上,問這半天不見我上哪兒淘去了。我說去二娘那裡來著,二娘為沒人管她叫姥姥而發愁。母親說我不該惹二娘傷心,我說我又沒招她,將來我生的孩子管她叫不叫姥姥我哪兒知道。母親就不言語了,半天才說,二娘病著,家裡的生計日艱一日,你父親至今也不知在哪裡野逛,靠舜錤那點薪水哪兒能撐得住這一大家子的開銷?你再不要過去添亂了……我說,咱們不是可以賣鼻煙壺嗎?前幾天我還看見二娘給了您好幾個讓您去賣呢。母親說,你丫頭片子懂什麼,下月連廚子老王也要辭了。我問為什麼,母親說養不起。我說,那您怎麼養得起這些雞?母親把我一推說,玩兒去吧!說話不招人待見。當時劉媽正好在旁邊洗衣裳,聽了說,七八歲討狗嫌,連貓見了她都發怵,黃黃兒一聽見她的腳步聲就嚇得哧溜一下鑽了炕洞,敢情貓也怕耗子呢。我不願聽她們的編排,就到門口去看打鼓,可剛出門就被老三給抓回來了。

  劉媽看見我被拽著胳膊往後院拖的狼狽樣子,對老三說,小孩子都是愛熱鬧的,你這樣拗她是何苦?老三說,一幫做買賣的在外頭瞎折騰,讓人看著假模假式的不正經。劉媽說,街口鋪子新開張,總得有個響動才是。老三說,但凡挨著「商」字兒的,決沒什麼好人。劉媽說,咱們金家倒是不經商,也不跟商人打交道,怎麼樣呢?輪到太太賣嫁妝、賣老爺的收藏過日子,外頭人以為咱們的日子過得有多奢華,其實頓頓是白菜湯窩窩頭,蒸倆帶棗兒的給丫丫,還落三娘的埋怨,讓小孩子跟著大人苦熬。

  老三舜錤聽到劉媽說這些,就松了我。劉媽幫我整理著衣裳對他說,靜蘊死了有幾年了,你也該為自己的事張羅張羅了,哪兒能老這麼慎著?劉媽說的靜蘊,是我去世的三嫂,洙貝勒的女兒,過門沒兩年,在金家沒留下什麼痕跡就死了,為三嫂的死,她娘家的人還來鬧過,說是二娘太嚴厲,硬把個如花似玉的小媳婦給折磨死了,又說連自己親女兒都容不得的人,自然容不得媳婦,安徽桐城的漢人到底跟旗人不同,重男輕女,不像滿人家,寵女孩兒……見老三不說話,劉媽說,斜對門9號羅太太前天過來。說起她的內侄女,女師畢業,跟你倒是挺相當。舜錤說,您甭說了。他們羅家是在隆福寺開綢緞莊的。商人都是重利忘義的,我母親最看不上經商的,您千萬別在我母親跟前提這件事兒。劉媽說,像你娘那樣咱們桐城世族出身的姑娘全中國也沒幾個,現在都什麼年代了,還講什麼門第!眼瞅著你也是小四十的人了,還沒個後……劉媽說著有點兒動情,就掏出絹子來擦眼睛。我想,這樣的話只有劉媽敢說,因為劉媽是二娘由安徽帶來的,是在金家能當半個家的人物,甭說老三舜錤,連我母親也不敢頂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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